初见那个疯子,是在定远二十六年的深秋。
“轰隆——”又一记惊雷乍响。
定京城上空,层层叠叠的乌云如墨染就,积压在朱红宫墙之上。九重宫阙的琉璃瓦失了往日光彩,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然。
“姑娘留步,这么大的雨,还是莫要受了寒。”凄惨的雨幕间,裴双和一队宫女正在檐下四散站立,等着未央宫来人,带着她们去帮衬。
半晌不见那宫的领头公公前来,裴双立在青檐下,只觉得双臂都泛着寒,腿脚因着雨天都有些不利了。
这时一个身着墨衣劲装的侍卫前来,唤她一声,递来一柄天青色纹样的伞。
“多谢了。”裴双面露疑惑的接过,顺着问道:“我如何将伞还于你?”
“咔嚓”一声脆响,宫道小径上的树被劈断,引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嚎叫。
“不必了,我家世子的意思是姑娘拿着便好,毕竟亲眼看着离世一年的宫女死而复生,是件稀奇事,可莫要因雨又钻进了棺材板里。”
话乍一听冒昧,裴双却听出一层不同的意思来,也不去怨怪侍卫,问道:“敢问你家世子是何人?”
“延庭侯府上的嫡子。”
宫墙内,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掠过青石道,发出簌簌声响。
侍卫在说这话时,一个侧身,露出被他挡在身后的景象来。
御花园的凉亭中,男子漫不经心的靠着柱子,身形挺阔,明明还未到最寒凉的时节,他却披上了狐裘,月白色绸缎,贵气得很。
他眼中含着讥诮的笑,见裴双看过来,挑唇。
面如冠玉,一双眼却邪气,蛊惑心神。
裴双动作一顿,视线悠远。
换死人皮的事情果真被人发觉了,还是被这个没讲过几句话的陌生世子爷点破。
她如今的装扮和样貌,都与一年前被元妃处死的那个小宫女月兰一般无异,目的就是混进宫内。
思索对侧间,领头公公终于前来,裴双戴上面纱,最后回望一眼亭内,神色复杂。
深处,一阵阵传来宫婢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曳,发出凄凉的声响。
深夜的宫道最令人惧怕,身子在宫灯的映照下拉出一道斜长的影子,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妖风吹拂,鬼气森森。
“后边那个,走快些,若是耽误了时辰让元妃娘娘有半分性命之忧,尔等免不得要丢了小命!”
掌事太监陈福礼夹着尖细嗓子,长眼一斜,剜了裴双一记,在昏暗灯光下更显阴鸷。
愈行愈近,那哭声越发清晰。
三更时分,未央宫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裴双偷着个时候,趁着人不注意,抬眼看旁边景象。
她们此行目的是未央宫,准确些,她是为了那里头坐着的金枝玉叶的娘娘而来。
思衬着,一行人进了宫殿。
好生气派,香帐绫罗,帷幔如羽。金丝楠木案几上摆着鎏金香炉,袅袅青烟升起,混含着浓重药香。
果然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妃子,吃穿用度一应皆是上乘,珍宝砌了满墙,晃得人挪不开眼。
床榻上,安静的躺着个病美人,身形消瘦的不成样子,小腹微微隆起,身着一袭素衣,双目紧闭。
太医立在边上,不住地拭泪,宫女们忙前忙后的侍奉,元妃几个近侍放声哭泣,面上难掩悲伤。
“都办的是什么事,未央宫留你们几个有何用?!”掌事姑姑芸犀眼珠子转到一边,不去看躺在榻上的姑娘,唤来了婢女。
脾气一发,下人们顿时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牵连。
“请过了,陛下方才正在圣宸宫同几位大人议事,不见咱们宫里下人。”
婢女莲蓉战战兢兢的回话,不敢去瞧掌姑姑的脸色,纵是白眼都好说。
只是现下这光景可不算好,榻上躺着半死不活的主子,主子心心念念的人又请不来。
芸犀姑姑听着莲蓉的回话,眼神不自觉便落到了元妃身上,还是个入宫不过两年的年轻姑娘,大好年华,却因为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在朝堂上混迹的混世魔王,生生服下了毒药,如今奄奄一息。
那个女人,令人生厌,生恨。
几日前朝中放出立后得到消息,陛下尚未出来否认,这国母人选就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事。
人选很快就有了着落,正是裴帝师独女,当今朝野上下唯一的女尚书,刑部裴大人。
——裴双。
芸犀姑姑想着,指甲无意识嵌进手掌肉里,掐出一道深痕。
是谁都行,唯独不能是裴双。
她家小主子生的钟灵毓秀,不过是出身低了些,但也算家世清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能讨得陛下欢心,哪点比不上那个混世魔王?
如今即便是披上一层尚书的皮,也改不了她从前京中恶霸的事实。
被她在心里千刀万剐无数次的裴双就站在不远处,安静的目睹这一场没有战火的大戏,看着芸犀姑姑逐渐涨红的面色,和她快要掐出血的手掌心。
裴双一眼便猜出她心中所想,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
刚落到元妃身上,便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
身后之人后这一掌是用足了力气,也是这一下,裴双意外之余察觉些异常。
“那边由你去传话,今日你若是不将陛下请来,那便由你来给娘娘陪葬!”
说这句时,榻上长昏不醒的美人有了动静。
芸犀姑姑一双锋利的视线直对向她,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眉头紧蹙。
“姑姑真是好大的威风。”裴双神态泰然自若,语气轻飘飘的,并未因芸犀这句威胁般的话而引起多大的波动。
她立在门扉前,身后是不住往下砸的雨珠子,逆着光站,整个人衣着潦草,瞧着几分鬼气。
在场众人因裴双的忤逆俱是一惊,纷纷侧目而视。
“你再说一次?”芸犀脸色愈发不好看,浑身都带着威压,朝裴双近一步。
“我说,芸犀姑姑在娘娘的未央宫待久了,竟也染上了摆架子的毛病。”裴双丝毫不惧的平视着她。
“你是哪个宫里来的!”
芸犀忽然伸出手臂,向着裴双的方向侧身,准备揭过她的面纱,裴双动作干净的偏头躲过,却在此时一阵穿堂风过,将轻飘飘的面纱吹起,空中一扬,慢悠悠的落在地面上。
“啊———”
一声巨大的尖叫响彻整个未央宫,裴双一张早死的脸毫无遮挡的出现在众人面前,离她最近的芸犀姑姑更是吓得跌坐在地。
“是鬼,鬼来了……不对不对……”她慌乱无措的在地上摇头,裴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抬起步子,一步步向前走。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早就死了吗,你是被扒了皮死的,又为何好端端的站在这?”
一道闪电自上空劈下,又照亮这个大殿。
“芸犀啊,当年我因何而死,你不清楚么?”裴双垂眼,冷眼看着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她,此刻正狼狈的跌坐在地。
声音一出,众人更是吓得满宫里逃窜,最终不住喊着姑姑撞鬼了。
狂风乍起,电闪雷鸣。
雨水倾泻而下,沿着屋檐一串串连成细线,坠在地上,晕出一片水渍。
榻上原本双眸紧闭的女子忽然坐起身子,神态惶恐,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和裴双对上视线。
果然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只一个小宫女便全诈了出来。
“我只是个替娘娘办事的啊,月兰,我对不住你,但我本不愿如此的,奈何娘娘要人将你活活剥皮抽筋,若是我不办,死的便是我!”
裴双不言,死死盯住元妃,抬步向着床榻上走,她亲眼看到,元妃裹着床褥,惊恐的向着床侧挪动身子。
她心中暗笑。
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秤,是非分明,明明心里明镜一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却偏偏要行恶,又终日慌慌,担惊受怕。
恐惧便是人心的毒药。
裴双套上了月华的皮囊,便将沉浸在戏中的主仆二人生生撕出来。
“你要做什么?”元妃眼泪涟涟,被吓得话都说不出,颤颤巍巍的躲开。
一双略微粗粝的手抚上元妃面颊,仔细抚摸,她躲不开,咬唇受着。
“娘娘,你害的我好惨。”
又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元妃耳中却是承载了人命般有千钧重。裴双此刻如同索命厉鬼靠近,霎时间狂风骤起,扑灭一室烛火。
“如此倾国倾城的一张脸,我若是像娘娘那般,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呢?”
闻言,元妃面色剧变,哭着摇头,不敢去看裴双此时的神态,摸着黑向外爬,吓得腿软,站不起身子。
“娘娘不是饮了鸩酒?”裴双拉住她脚腕向里拖。
“你放过我,当年的事情是我一时糊涂,你要索命便去寻她!”元妃柔柔一指,顺着看过去,对上了正瑟瑟发抖的芸犀姑姑。
“你们主仆二人,倒不如一同去死!”裴双正欲抽出腰间软剑,忽然感到一阵大力将自己带起,一身武艺都被压制住,施展不出。
一时间,双眼和手臂都被人制住,她奋力抽身,不见五指的夜色里瞧不清坏事的人,便匆忙自窗边一跃而下。
也是在这时,看到整个未央宫都被围起,她隐匿身形自屋顶逃身,看清了下面的情形。
侍卫们举着火把,宫门外的轿撵停下,皇帝自撵上缓步走下。
裴双还是引起了几个侍卫的注意,追了一阵,她上蹿下跳将人甩丢,藏身进无人的冷宫。
裴双在冷宫里撕下伪造脸皮,换回了自己的衣衫。
还是今晨上朝时身着的绯红官服,被宫内线人小心的保管着,干净崭新。
一切都打理完毕,正欲向外走,忽然听到几句交谈声,逼得她退回去。
“未央宫的事情不要声张,尤其是前宫那边,别让舞裕宫里的主子听见半个字,明白了吗?”
舞裕宫。
裴双在宫里留宿的宫殿。
今早皇帝有意将她留在宫内,裴双如何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半推半就的应下,顺便开了这场大戏。
“裴大人同陛下的婚事并非板上钉钉,帝师府那边成见不小,陛下开了金口,今夜元妃饮鸩酒的原由不可往外泄露半个字,否则掉脑袋都是轻的!”那人又补充一句。
“属下明白。”
两人声音渐远,裴双松了口气。
外头大肆在搜查月兰的下落,此时贸然出去虽然她还是那个裴大人,但总归易引人怀疑。
裴双躲进柴草房,就着稀稀落落的柴草,生了一把火。
火光微弱,避免引人耳目,大约能看清楚周围情景,御寒却远远不够。
她蜷缩在冰凉地面上,靠近火源,汲取微薄的热量。
深秋有了初冬的寒意,她衣着单薄,此时双腿受了寒,方才甩掉侍卫的用了劲,如今一阵无力。
意识昏沉间,忽然听到“嘎吱”一声脆响,头顶窗扇开了,她立刻从睡梦中惊醒,甫一站起身子,便被人往后摁着肩膀退几步,压到冰凉墙壁上。
寂静的柴草房内,呼吸声清晰可闻。
裴双从小习武,这时候已抽出腰间软剑横刺向面前人的后背,而她的脖颈处也架着利剑,冰凉利刃只一寸便能见血。
借着火光跳跃的明亮,她看清了面前之人。
面如冠玉,一双眼睛生的却妩媚邪气,活像个女子,但周身压不住的戾气,和白日里的气质大相径庭。
是那个差人为她送伞的“好心人”。
他依旧披着那件月白鹤氅,绒毛上沾了血,他眼底压着点红,本就苍白的面色此刻愈发诡谲,活生生如同病鬼一般,颤抖着手,掐上裴双脖颈。
“裔世子,你我二人素不相识,方才为何要阻拦我?”
僵持间,裴双直直的对上他的眼,觉出不对来,熟悉的压制之感,方才在未央宫内那临门一脚却被阻拦……
方才拦她杀元妃的人,是他。
他此刻的模样,活像刚从棺材板里跑出来的死人,纵使容色绝佳,但却徒增几分鬼魅之感,令人后背生寒。
似乎是癔症发作的样子。
他神智并不清醒,双眼狠厉的盯着裴双,头靠的愈发近,手上的力道却是不送,大有要把她掐死在这的意思。
裴双挣扎着,发不出一点声音,惊惧的盯着面前人的双眼,手中软剑随着他手心不断收紧的动作,一点点从后刺向他的背部,在最后一刻,少年忽然松开手,双眼一闭便软绵绵倒了下去。
裴双感觉到温热在手背上流淌,细细看去,才发现已经见了血。
大口喘着气,她将少年拖到了火堆旁平躺着,撕下裙摆的粗糙棉布,草草帮他包扎。
还有气,但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经此意外,裴双摸不清楚延庭侯世子的用意,夜里自然不敢闭眼,守着人过了一整夜。
这一整夜里,她动了几回杀他的念头,但最终都被理智扼杀在摇篮里,冒不出一点。
延庭侯世家唯一的嫡子,家族中战功赫赫,若是趁人之危将他在这解决,无非就是挑起了皇家和裔氏一族的矛盾,于她而言捞不到半分好处。
火光在劲风吹拂下活脱跳跃,模糊了空气,裴双靠着冰凉墙壁,心里打起算盘,旋即颔首瞧了一眼晕过去那人。
皮相尚可,可惜不中用,是个随时就能发疯杀人的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