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挨到了隔天早晨,才等来接应的人。
她吩咐几个强健的护卫将世子给带回帝师府中去,她被下人接回公府,马车上半梦半醒间被侍从莲碧卸了易容妆,睡得天昏地暗。
夜里的风波果然没传出去半点,消息封的死死的,到了后半夜,除去太医,也没人知晓陛下是如何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元妃哄好。
只听闻,隔天元妃还是板着脸,不过没了夜里那股疯癫劲,还有闲情逸致在御花园赏菊,也只有菊花细长绵软的花瓣知晓,元妃在上头留了多少指甲印子。
听着莲碧在一旁汇报如今宫中的情景,裴双百无聊赖的闭着眼睛,挥手,打断她的话:“昨夜我不在,公府可有何要事?”
马车外,依旧是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听的见车轮在地面压过的水声,车夫朗声驱赶道中贪玩的稚童。
“公府昨夜有萧大人在,一切安好,并无要事。”
莲碧坐姿端正,面色不动的给裴双斟茶。
“人到了么?”裴双坐起身子,揉捏两下肩膀,撩起身侧幕帘。
街上人烟稀少,不像是热闹繁华的京城,有那么一瞬间,让裴双以为回到了幼时所生活的江南小城。
自陛下登基以来,似乎是国师死前的预言成了诅咒,大殷国力渐衰,全然不复先帝在世时的荣光。
“奴婢前来接您时公府里便来了消息,说张县令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可抵达,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在城门口便拦住了张县令,换了大理寺的马车接应。”
“果真用了大理寺的马车?”裴双将岫玉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闻言一哂。
“……是。”莲碧顿了下。
“无妨,从前大理寺算计咱们刑部的次数还少么,这回也该轮着咱们了。”
裴双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精,刚上任那会总被大理寺几个老腐朽算计,让刑部替大理寺挨上头的罚,偏生她不是个老实挨欺负的人,想着办法把坏使回去。
——
雷声滚过,细密的雨丝便落了下来。
一人踏过地上的水坑,溅起淅淅沥沥水珠。昔日热闹的街市上只余木车滚动开伞,到处是街贩着急的吵嚷声。
裴双皱着眉,美艳大方的脸上有几分疲色,眼下乌青。
刚站在邢部公府门前,便有下人前来服侍。
“主子,乾县的张县令已经在议事堂候着了。”
裴双将伞交给莲碧,换下靴子,走了进去 。
甫一进书房,便脱了外氅,交给等候的下人。
“下官见过裴大人。”
坐在下首客座上的人看到她,沧桑的面目上浮现出几番喜色,又像是欣慰的眼神,赶忙起身行礼。
乾县的县令张左曾进京述职时与裴双有过几句话之缘,对这位女尚书颇有好感。
“不敢当,张大人不必多礼。”
裴双扶起他,坐在客座对面,唤来童子沏茶。
“我已知您来意,只是令郎此次的祸患,怕是有些难办。”
裴双拨弄着案上鎏金狻猊香炉,添了匙苏合香。
“下官当知此事难办,更知乃是老朽教导无方,让他做事失了分寸。本不应当来劳烦您的,可老朽就这一个儿子,论其品行自然不差,还未秋闱便折在这,未免太过可惜,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
张左的长子张舒元今年刚刚及冠,满腹才情,一路过关斩将,进京参加秋围。
奈何却在秋围前几天被京城权贵家的子弟盯上,忌惮他的才华,便给他一笔钱,让他拿着滚回乾县好好当自己的小县令。
张舒元是个直性子,对方话说的嚣张,当下便气红了脸,站在旅馆内,众目睽睽下将桌上的银票扇在那会意侯庶子的脸上。
这庶子从小嚣张跋扈不学无术,给家里面惹一堆烂摊子最终全由自己的兄长收拾,也是闹得阖府不得安宁。
会意候宠爱方氏,也喜爱这个儿子,但也明白汝高成上不得台面,府中未来终究要靠汝南风,所以只要他不阻碍汝南风的前途,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如今张舒元撞上这个纨绔,倒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毕竟他背靠汝氏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依靠这层关系走到秋围,若想要再高一层不丢家中面子,自然是要想办法解决自己的劲敌。
“令郎现在还在大理寺那边扣着,我让他们将人放了容易,但他未来的仕途,恐怕——”
裴双没有再说下去,她只是盯着面前煮沸的茶,茶叶在沸水中沉浮自如,如同一叶扁舟,无所归依。
“等他出来,便会被扣上一个以下犯上,扰乱科考秩序的帽子,那么他这二十年读书下的苦功夫,怕是就白费了。”
突然一道清朗的男音打乱屋内氤氲的檀香,随之而来便是如同清风朗月一般的身姿。
屋内端坐着的二人一同侧目看去,墙边立着一把还往下坠着雨珠的油纸伞,而那柄伞的主人正浅笑着看向张县令,点头示意,算是问了好。
“萧侍郎今日不是休沐吗?”
裴双偏头,看他一眼。
“我东西落下了。”
萧闻礼径直走过来,向张左抬了抬头问好,对方依旧毕恭毕敬。
“贺炎今日告诉我,大理寺已经在准备着开审张舒元一案了,约摸十日之后。”
萧闻礼在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十日之后?未免太快了些。”裴双不动声色的抿一口茶水,神色浅淡:“如此看来,需得去一趟大理寺了,正好钱寺卿督察边陲,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敲打那个新上任的商少卿。”
裴双丝毫不避人,饶是萧闻礼知晓她的臭脾性,做了官也敛不下从前京城女霸王的纨绔样子,瞧一眼过去,人还气定神闲的看着窗外飞鸟,丝毫没觉的自己在张左面前说的话有何不妥。
果不其然,张县令闻言,忙起身作揖,喋喋不休道:“罪过罪过,下官怎敢只因犬子之事便劳烦裴尚书做出此等下脸面之事!”
裴双睨他一眼,道:“下了谁的脸面?大理寺的脸面还是刑部的脸面。”
“大理寺这些年做的混账事还少么,背地里收的银子别把供的太祖给淹了。”裴双徐徐站起身子,合上和支摘窗,窗上原本立着的麻雀受惊飞走。
张左不敢说话了,他知晓裴尚书的手段和本事,才情过人,陛下手中的一把利刃,年纪轻轻便执掌刑部,就是脾气臭的很,行事激进些。
裴双漠然,深吸一口气。
身为刑部尚书,她自然不会允许这等违抗律法之事在眼前发生,更不会弃之如敝履。
大理寺并未提前知会过刑部,却私下里定了会审的日子,说不准是和汝家的人有些勾当。
大殷律法规定,寻常平民发生矛盾,由邢部处理。若是五品官员以上同其直系亲属发生矛盾则由邢部收集证据,关押犯人,大理寺审理案件,最后再由邢部实施处罚。
至于重大事件,刑部作为主管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的机构,与都察院管稽察、大理寺掌重大案件的最后审理和复核。
这也是大殷朝显赫百年的司法机制。
而这二人之间的渊源,无论如何都要让大理寺和邢部共同审理,裴双尚未查清大理寺的底细,不敢贸然把案子交诸他手。
屋外的雨又大了些,三人围坐在一起,又论了会儿案子,眼看时辰不早,雨却没停,裴双便想留张左在公府暂住一晚。
“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在乾州还有职务在身,长时间奔走定京也怕那边出什么乱子,等雨小些便要备马启程。犬子的事情,还要多劳烦二位了。”
张左话音刚落便作揖向二人行礼,裴双与萧闻礼也回了礼,互相告别。
目送着张左的马车驶进雨幕,看不见影子,萧闻礼取了来时拿着的那柄伞,送张县令一段路。
裴双静静立在檐下,蹙眉,望向阴沉的天空。
无论如何,都要将张舒元留在京城。
一来此类官员有助于朝廷散播清正之风,二来……
此人若是由她保下,那便是欠着刑部一份恩情。未来他若能在官场上有所建树,稍加拉拢变也是一方力量。
在这朝堂之上,身后没有势力,便如同一叶蜉蝣,浮沉无依。
眉间郁气稍减,裴双转身回了公府
刚坐下没一会,起身,猛的拉开屏风,露出里面的景象来。
是一间连通议事堂的雅室,平日里只用一道巨大屏风阻隔。
屏风后,两男子面对面端坐着,桌上一盘残局,右手边坐着的那个气定神闲的喝茶,左边男子略显浮躁,垂头丧气的盯着棋局。
“我还得输多少次?你也是,让我一回能如何,少不了你一块肉。”左手边的男子身着靛青色云纹锦袍,腰间束一条玄色革带,瞧着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公子。
“成神呢?”裴双看那右边男子,一袭雪色交领长衫,发束白玉冠,整个人透着股飘飘然的谪仙意蕴。
“看来裴大人昨夜状态不佳啊,咱们猜的真是分毫不差,昨夜宫里果然出了事。”左边少年不再看那残局,拍拍手,利落的站起身子,笑嘻嘻瞧着裴双。
“昨夜在宫中演了场好戏,可惜临门一脚,元妃便能成为我的剑下亡魂。”裴双想着昨夜里元妃发疯的场景,升起一股火气。
“何时杀了元妃,何时便不欠月兰的恩情,否则我一天都睡不安生。”裴双冷哼一声。
“早说我也扮个太监进去瞧瞧,可惜了。”周遗风拾着棋盘上的子儿,一个个往棋娄里丢,声声清脆。
“你当皇宫是你周府,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萧闻礼自外间回来,浑身带着潮湿水汽,白他一眼。
“元妃此人,心计高深莫测,昨夜那些戏码不过是宫闱里最下等的争宠手段,还拿出了鱼死网破的架势。”裴双眼神冰冷,没有半点嬉笑的意思,淡声:“她本欲演了一出情深义重的戏码给我看,结果自己反被吓破了胆。”
裴双一等一的聪慧,怎会被眼前假象给迷惑。
演一出好戏码,意图作戏给她看,也算是拿出了“宫中老人”的姿态给她下马威。
皇后又如何,不得圣心也只能屈居人下,毕竟什么都比不得圣宠。
“啪嗒”一声,白玉瓷杯从裴双手中滚落,在案几上打个圈,从对面伸出来一只手,将杯子扶正。
“她的目的是什么?”柳行一问。
“让我心甘情愿的放弃皇后之位,不过她这出戏也算是白演了,我进宫可不止为了盯她。”
“这元妃娘娘,可真是野心勃勃。”萧闻礼嗤了声,继续道:“不过好就好在,她的眼光一直是皇后之位,你不入宫,和她便没什么来往。”
“我的确不愿与她缠斗,所以我得寻个法子杀了她。在我下一次动手之间,定有人三番两次寻我麻烦……你们说,这大理寺中可是藏了皇宫的人?”
本是随意的搭话,裴双却忽然想起些什么,眼神悠悠落到了屏风上。
她视线很轻的飘过去,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怎么了?”萧闻礼顺着她的眼神也看过去,眉宇间浮起一丝疑惑。
一道黑色人影倏地闪过。
突然,银色利刃自裴双袖中飞出,利落精准的穿破屏风,伴随着一声粗狂难听的惨叫,余下三人对视一眼,都迅速的起身走出去。
挪开厚重屏风,裴双慢慢踱着步子,在那人身前停下,垂眼,冷漠的看。
“果然跟过来了。”
那把利刃精准无误的插在那人的喉咙上,血流一汩汩的往外冒,死状凄惨,面色泛着灰白。
“来人,收拾了。”裴双只看了两眼便转身回到雅室,另三人还未从突如其来的惊惧中缓过神来,周遗风反应最快,微张着嘴看着下人动作麻利的把尸体抬出去。
“小裴大人好身手。”萧闻礼慢慢合掌。
“元妃有些脑子,可惜都是小聪明,用错了地方。”裴双略一思衬,喊住了几个准备把尸体抬走的下人:“慢着!”
“将他胸口里藏着的玉佩拿出来,人别随便丢了,放到老地方,或许还有用。”未等裴双说话,柳行一便明白了她的用意,赶在她之前吩咐几句。
下人们听命,将窃听男子又粗暴的放倒在地上,在他胸口一阵摸索,果然发现了一枚黑灰色的莹润玉佩,呈双鱼样。
“紫陵内卫的人。”周遗风看清了玉佩的样子后,接过去,仔细摩挲着。
“陛下竟然将内卫的权限都给她了。”他不可思议的看向裴双,啧啧称奇。
“我看未必。”
萧闻礼接过去,仔细端详,瞧出了端倪。
“这玉佩的确是紫陵内卫所属不错,但观其品相已有些年头,这些年来紫陵内卫也进了不少新人,所携皆是崭新玉佩,所以未必是陛下亲自给的人。”
“是太后。”
先帝在世时,曾与太后伉俪情深,亲自赠与她一支精锐暗卫,以太后小字为名,唤作紫陵暗卫。
直到那场血洗皇宫的宫变之后,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太后将暗卫赠与当今圣上,从此成了明面上的内卫。
虽说如今发号施令的权利在凌帝手中,但太后毕竟和前朝藕断丝连,说是退离朝堂,也定给自己留了后路。
这后路,便是紫陵暗卫。
跟了她半辈子的暗卫,想收拢起来,何其容易,不过是在圣上手中挂了名号,又向世人表现出母慈子孝的样子来罢了。
凌帝最不喜后妃干预朝政,定然不可能将如此紧要的内卫交于元妃,所以这人,怕是太后给的。
这便意味着另一层意味了。
在风言风语中飘摇的“皇后”裴双和受尽宠爱的元妃之间,太后站队了后者。
即便立后的消息只是个传言,圣上本人都未曾亲自开口承认过,但元妃显然已经将裴双视作自己的假想敌,初尝权力便迫不及待的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倒反天罡。”裴双想到这一层,冷笑一声:“寻个机会,把尸体丢到元妃的榻上去。”
轻飘飘一句话,震得三人同时看向她。
周遗风一口茶水从嘴里喷出来,精准无误的喷到萧闻礼身上,被他打了一拳,忙不迭擦拭衣衫,一边道:“这未免太狠了些,虽说宫里到处都是咱们的眼线,但元妃正是盛宠加身的时候,如此贸然怕是不好。”
“你以为她能奈我何?”裴双想到接下来要干的事,心情大好,指尖颇有心疼的掠过绣娘精心勾勒的缠枝莲纹。
“从未尝过权力滋味的人,但凡尝到一点甜头都会变本加厉,愈发渴望这种嗜血的快感,试图将权势发挥到极致,却也因此失去了理智。”
“她只能吃个哑巴亏,也算是自食恶果。”裴双目光灼灼:“她比谁都清楚陛下的底线在哪,朝堂上容得下我一个女子已经是皇帝宽宏,但后宫里可不会留的了一个手伸的太长的人。”
“我不愿与她缠斗,非要自己送上门来,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裴双依旧是淡漠的语气,说起这话时还在心疼的看着坏掉的屏风,绣娘一点点绣出来的苏绣,就这样被毁掉一角。
三人却是一凛,也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