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鸳是结灵人。
自1644年以来,一直从事这份工作。目前工龄已快接近四百年,晋升的机会十分渺茫。
在民国时期,她确实思考过自己工作的意义,但很快她就不再去想什么是意义。因为这是一份永远无法辞职、退休的工作。
简而要之,对陈鸳来说思考任何事物的意义是没有意义的。
凌晨两点,陈鸳刚下火车。周围稀稀拉拉的旅客个个面色疲倦,脚步沉重,她顺着人流走到车站外。
天空是灰蓝色的,星星密集地镶嵌在灰蓝画布里,月亮躲在了厚实的云层身后,仅剩清辉的月光洒照大地。
广场上停着几辆三轮摩托车,陈鸳朝其中一辆走去。她选择的这一辆摩托看起来干净些,后座还有薄薄的浅蓝色塑料雨棚。
“大叔,三铃村去吗?”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老实巴交,一张脸充满了过往艰辛生活的痕迹。他见到年轻的女孩朝他走来,不由得就想起了为了上学,两年多没回来的女儿。
男人搓搓手:“三铃村有点远。拉完你这趟,我就不能再回来拉客了,最近火车站查得严,不准我们在这里拉客。”
他这么说是希望能多拿一点钱,毕竟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给幺儿打过去。
灯光昏暗,男人看不清眼前女孩的穿着打扮。三铃村是穷地方。他抿了抿嘴,嘴唇被风吹的已经起皮了。
“不是回家,来旅游的。”
这让男人眯着眼仔细地看了看,站在背光处的女孩。他内心嘀咕,一个女孩,孤身一人深夜来这地方旅游?男人一下想不明白,但很快便抛开了。不是三铃村的就好,来旅游的人有钱。
“一百。”他顿了顿,“三铃村不止远,还偏。路上不好走。”
平常去三铃村,他们都收五十,晚上贵一点收七十。
“嗯,走吧。”
陈鸳将肩上的包放进座位下的空位,人顺势坐在了改造过的凳子上。
路确实不好走。一路上,陈鸳的头顶无数次磕碰在塑料棚棚顶。她都怕把那薄如蝉翼的塑料棚撞出一个洞,被正前方的摩托车司机再宰一次。
摩托车停在了村口,男人下车,站在车旁。陈鸳单手柃起包,背在身后,从裤兜里掏出一百元放进男人的手掌,转身进村了。
男人看着女孩走在黑黢黢的村道里,等到视线中的人快要看不见了,他才想清楚自己感到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没有人来大山里的三铃村旅游。这村穷,村里的人都快要跑光了。而且这女孩穿的是普通衣服,一般来这附近旅游的都穿着什么户外服,进行什么叫走路,还是徒步的户外活动。
不要再去想了,把人送到了就成。男人低头揉捏掌心里的钱,折成三折,撩开衣服露出绑在腰上的小包,将钱郑重地放进去。他很高兴,明天可以给幺儿打钱了。
陈鸳累得要命,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路摸索,她总算找到了地方。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从包的外层掏出钥匙,两三下打开简易的锁,拖着身体走进去,反手关门。
她走进了一间看起来能睡觉的房间。打开门,鼻子里都是呛人窒息的怪味。灰尘混合发霉的家具,加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构成了这股怪味。
但陈鸳早就累坏了,颠簸的旅途把她的身子骨都要震散了。背包丢在地面,脱鞋,掀开用来防尘的布。她一骨碌躺下了,立即进入了梦乡。
几个动作荡起了全屋的灰尘。灰尘洋洋洒洒漂浮于半空,像是下了一场大雨。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屋外的公鸡开始打鸣。
陈鸳抓起被子,盖到头顶,嘟囔一句,“得跟上头说加钱。”
三铃村的面貌在阳光下渐渐显露,远处大片大片的森林,蔓延到山脚,洒下一片绿。嫩绿绿夹杂着红红黄黄的花。它们一路调皮地蹦跳到村口。
村里的老人走在村道上,有的已经出了一趟门,抓着几把菜回来了;有的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眯着眼晒太阳,或者望向远处。
陈鸳揉着眼睛走出大门,心里暗骂几声该死的公鸡。她掏出手机,手机屏保是个男人的证件照。她的目光不自觉停留在男人的脸上,自顾自地说:
“不知道姜繁归现在在做什么呢。要不等这次的工作忙完,去看看他……不行,陈鸳,你清醒点,你还想害死他吗,绝对不行。陈鸳,你不能再掺和他的人生了……”
陈鸳恶狠狠地将自己唾骂了一顿后,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点开手机查看消息。这时间,那人还没出来。
蹲在大门的门槛上,陈鸳发了一会呆。期间,用手抓了抓身上发痒的地方,想昨晚的床是不是有点硬。
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陈鸳心情不错。这家人买了热水器,不用她自己烧水洗澡。她哼着最近流行的曲子,“你说爱我却离开我,留下我……”擦着头发走进院子,在阳光下烘干头发。
头发差不多半干了,陈鸳的肚子响起了响亮的呼噜声,她自言自语说道:“真搞不懂上头怎么想的,为什么我们还得有吃喝拉撒。一顿不吃,还饿得受不了。”
回房,拉开包,掏出方便面、火腿肠、巧克力、包装面包,再从小包的角落里搜刮出一堆糖,话梅,山楂。陈鸳看着床上的这堆东西,摸了摸肚子。胃里泛起一阵酸水,拒绝了这些垃圾食物。
“小朋友,我给你的糖好不好吃。”陈鸳蹲在地上跟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说话。她出门前抓了好几把糖放进裤兜里。
小男孩鼓着嘴,点头,嘴角流下几滴口水,“好吃。你啷个是做啥子的。”
陈鸳眼神放缓,露出一丝庄严慈祥的神情,“我是天上来的神仙。”
小男孩将满口的糖咽下,歪头“那我可不可以再要点糖,仙人。”
陈鸳给了男孩好几次糖,走之前摸了摸他那狗啃似的头发,“以后不认识的人给你糖,你可别吃。不是每个人都是神仙。”
小男孩站在原地努力地嚼糖,对陈鸳的话不怎么上心。又没啥人给糖他吃,婆婆都不给!
三铃村不大。陈鸳逛遍整个村,只花了半个小时。三铃村的人可真是要走光了啊,她一路走走逛逛,见到的不是老到没法外出打工的老人,就是小到没法独立上学的孩子。
陈鸳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敞开的大门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身体侧对着门。扎一头麻花辫,头发乌黑亮丽。辫子随着人的动作忽上忽下,忽前忽后。
她正对着一团面使劲的揉搓。汗水从鬓角流下,顺着脸颊,流入T恤下的背脊。揉搓的动作突然停了,双手往前扑腾。陈鸳顺着女孩的扑腾的方向看去。
原来案板前,放了张凳子上面支着手机。女孩手忙脚乱地去抓手机,掀翻了案板,面团垂直地砸落在地面,案板重重压在了面团上。
女孩抓住了掉落的手机,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事情发生的太快,她还没反应过来。
“你的面团掉到地上了。”陈鸳不见外地倚在女孩家的门框上。
女孩听到陈鸳的话,眼眸里立即闪过一丝慌乱。
她将手机塞进裤兜,弯腰一手捡起案板,一手抓住面团。案板放回了原处,面团放到了案板上。她的动作很快,像倍速播放的视频。
女孩紧紧盯着面团。面团上粘满了沙石灰尘,明显不能用了。她死死盯着,似乎想要盯出一个干净白皙的面团。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桌角。
“幺儿,外头晒得很。莫要弄咯。莫来头。”屋里传来老人的声音。
女孩听到声音后,自然地露出了一脸笑,眼睛弯弯,向屋子的方向喊道:“婆婆,我要弄归逸咯。没得事。”
女孩转头,这才注意到了院门口的人。她看到是个女孩,放松了警惕。多年的打工生活,让她知道了人有多可怕。
“你是?”
陈鸳的上半身离开了门框,站直,“我来旅游的……我不会做饭,村子里好像也没有饭馆……到处闲逛,刚好看到你院门开着……我又……”
说着说着,陈鸳的肚子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她立即伸手捂住肚子,抬头对女孩露出尴尬的笑容。
女孩看见陈鸳的动作,嘴角上翘,似是要憋住笑容。她知道现在的城市女孩很多都不会做饭的。
“我这里没什么吃的了,只有我做失败的馅饼……素馅的。”她有些难为情地说,“……看上去不好看,但还是挺好吃的。”
陈鸳拿着第三个馅饼吃的时候,觉得这馅饼真好吃,除了不好看和没有肉。
“我叫陈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玲玲。”女孩看见陈鸳脸上满足的神情,面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灿烂。她想或许她再多尝试几次,就能成功了。
“你这村里没有什么年轻人啊。”
“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这里没什么工作的机会。”
“那你怎么在这里呢?”陈鸳咽下最后一口馅饼随意说道。
王玲玲递给陈鸳一杯水,平淡地说:“我奶奶身体不好,我就回来了。”
陈鸳接过水杯,“那你其他家人呢?”
“我是爷爷奶奶捡来的孩子。爷爷已经走了。”
陈鸳的手指扣紧水杯,心里暗叫不好,她这是问到人家的伤心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