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玲瞧见了陈雪不安的手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在这里很常见。”女孩眼眸浮现一丝伤感,而后笑意涌现“但爷爷奶奶很疼我。在某种程度上,我很幸运。”
陈鸳放下水杯,拿起一块素馅饼,张嘴狠狠咬下一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要不,我给你讲讲我家的事?”
“嗯?”
王玲玲不明白陈鸳怎会突然转变了话题,但她懂得一个城市女孩如果心里没点事,不会往穷乡僻壤钻。
她默默地给陈鸳半满的水杯,重新添上了温水。
王玲玲已经做好了倾听陈鸳心事的准备。两条乌黑亮丽的麻花辫,安静地垂落胸前。
“我爸爸曾经是地方上的大官,我妈妈是他众多小老婆中最不打眼的一个。她唯一能让我爸爸满意的地方,就是生了我。”陈鸳的话犹如一道天雷劈裂了王玲玲单纯的世界。
女孩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心想现在还能这样么?婚姻法里不是说……不是说了是一妻一夫制么。
陈鸳哪管王玲玲在想什么,她只想好好安慰王玲玲。所以她自顾自地,全然没注意到王玲玲面上表情的变化。
“……我爸爸后面出事了,他把一大家子人都撇下了,只带着他最喜欢的小老婆跑了……我妈没跑成,就走了。但我爸爸身上的事太大了,他最后的下场也不大好。”
陈鸳噼里啪啦一连串的话,让王玲玲晕头转向。她有点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人,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你晚上还能过来吃的。晚上我做饭,你能吃辣么?”王玲玲想安慰陈鸳。陈鸳说的这些事,她常在法制节目里看到。她想不到她会碰上电视里的人。
“你在这里住的时候都能过来吃饭。”王玲玲的眼角余光偷偷瞄向陈鸳的脸。
陈鸳实在是个好漂亮的女孩。王玲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陈鸳的美,两条细细弯弯的眉毛,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方是一双略圆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清浅的棕色眼眸。
这让王玲玲回想起自己接生过的小羊。白白嫩嫩的羊羔依偎在母羊的怀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包括把它带到这世界上的她。
无端地联想让王玲玲对陈鸳产生了一丝怜爱。与此同时,陈鸳对自己能安慰到王玲玲这件事的感觉很不错。两个女孩怀揣着截然不同的想法,奇异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自此,陈鸳天天在三岭村周围闲逛,到点了就去王玲玲家吃饭。陈鸳在最初的那顿晚饭,就坚决地给了王玲玲餐费,并且一次性支付了一个月的费用。
某天开始,陈鸳再没去村里闲逛。她的生活变得异常单调与规律。
一起床,陈鸳就去王玲玲家吃早饭,之后她便搬张凳子,坐在屋檐下的阴影处。与此同时,王玲玲在照顾她奶奶吃喝,陪着老人聊天。
接着,王玲玲开始搓面团,而陈鸳饶有兴致地看王玲玲搓面团。
一个星期过去了,陈鸳天天看王玲玲搓面团,从早晨搓到近黄昏。陈鸳几乎快出现幻觉了。每每合起眼睛,她都能看见一团活蹦乱跳的面团,甚至梦里也出现了面团。
梦里的面团十分生猛,直接蹦跶到了她的面前,跟她说:“陈鸳,你说我白不白,好不好看。王玲玲搓得我好疼,你跟她说说,别让她继续搓揉我了成不成?”
那娇柔的音调,那妖娆的身姿,直接把陈鸳活生生吓醒了。她醒来时,鼻孔好似还能闻到面团味。而后,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胃里微弱的烧灼感,似乎是在抗议陈鸳天天吃馅饼的行为。
陈鸳吃了数不清的素馅饼了。
王玲玲因视频拍摄需要制作的面团,最后都会成为桌上的素馅饼。王玲玲曾尝试提议过给陈鸳提供别的食物,但陈鸳想想做饭得浪费王玲玲多长时间……
她就语气坚定地向王玲玲强调,她特别爱吃素馅饼。
可谁能想到王玲玲拍这一个视频能拍一个月呢。反正陈鸳想不到,她现在每每生吞下一口素馅饼,便对自己的上级多一份扭曲的怨恨。
该死的老王,说这是一份好活,最轻松不过的结灵。
结灵人的工作内容十分简单,它们帮助每一个需要灵感的人类获得灵感。说起来简单,但怎么获得灵感,走向成功,这就是陈鸳需要思考的问题了。
陈鸳的结灵人工作,她做的不好不差。好的,早已晋升,升去哪儿陈鸳不了解,她上头没人;差的,被丢去了冥府做更糟糕的工作,她倒是听到了一些传闻。
寂静的乡村夜晚,陈鸳抚着烧灼的胃部,胡思乱想起来。她想起了不久前,刚结束的结灵工作。
那个人跑去了一座人迹全无的荒山,进行神性写作。陈鸳陪同着他进山了,而后她吃了快一个月的压缩饼干。那个人,要是没有陈鸳的压缩饼干,极大概率会饿死。
他整日游走在山间树林里,渴了就找最近的水源直接喝生水,饿了就回来找陈鸳要包压缩饼干。正当陈鸳的身体快要由压缩饼干重塑之时,他终于被灵感击中了。
陈鸳为此感动得哭了,同时将带上山的背包,连带着剩下的压缩饼干全送他了。当天下午,陈鸳连滚带爬地下山了。一个月后,她在某档节目中,见到了他。
对方在明亮的演播厅里,被主持人介绍为“对人的生存根基进行追问……极具反抗精神……”的当代诗人。陈鸳的喉咙里似乎又被难以下咽的压缩饼干,堵塞了喉咙。
“玲玲,日头好大哦。你可能会中暑。进来歇歇吧。”
王玲玲继续揉搓面团,调整手机拍摄。陈鸳放弃了对王玲玲的劝阻。她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屋檐下,眺望远方的山。
饭厅里,王玲玲夹菜给她奶奶,“婆婆,吃多点菜。”
陈鸳咬了一口馅饼,面团艰难地顺进食道,滚落到胃里,胃微弱地抗议了一声,继而认命似的消化着面团。
“你吃菜吧,馅饼别吃了。”王玲玲的两颊被晒得发红,她自己依旧吃着馅饼。
陈鸳尽力地扬起开心的笑容,“我爱吃。我妈最喜欢给我做馅饼了,吃馅饼能让我想起她。”她信口胡诌。
王玲玲想说些什么,张大嘴,明晃晃的两排牙露在半空。但她担心自己说错话,就反手将盘里的馅饼,又塞了一个进陈鸳的手里,说:“那你多吃点。”
陈鸳低头看见手心里静静躺着的馅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化,嘴角下撇,似乎下一刻要抱着馅饼痛哭。
夜风微凉,人躺在摇椅上看星星。
群星闪烁,交织成缎带般的星河。城市里可看不到这样的星空。陈鸳被王玲玲热情好客的奶奶邀请,由此住进了她们家,再也不用睡那个气味复杂的房间。
“阿雪,你怎么不去徒步?天天呆在屋里,最多去村头跟李婆婆的孙儿说说话。”
王玲玲躺在躺椅上摇扇子。平时的晚上,她总在她那破电脑前捣鼓她的视频。
陈鸳想起村头的那个男孩,面上的脸色就透出股气愤。他叫她仙人,原来是骂她的意思。三百多岁的陈鸳竟然被一个小孩儿玩了,她还乐呵呵地请对方吃糖。
“我前几年徒步过半年。”
陈鸳真真的徒步过半年。
那是另一份结灵工作。神叨叨的书法家,认为徒步能让他突破瓶颈。半年时间里,陈鸳过得生不如死,哭了好几回。每次找到有信号的地方,都跟上级申请回家,上级十分无情地驳回了她申请。
有天,陈鸳破罐破摔了,自己找了一家农户,花钱买了一锅松茸鸡汤,准备就此跑路。无论等她回去后,她要接受怎样的惩处,她都不受这个活罪了。
偏偏书法家来找她了,对方以为陈鸳出了事,强行逼迫徒步队伍的其中一名向导,和他一同折返。陈鸳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心头涌上一阵羞愧。
她便请书法家和向导,喝了一碗松茸鸡汤。哪知,一碗鸡汤下肚,书法家当场脸色突变,立即拨打了助手的电话,摇人来接他。次日早晨,陈鸳还没睡醒呢,书法家都回到家啦。
几天过后,书法家的新作品便高挂在了网上,引起了不少圈内人的讨论。由此,陈鸳认定,这次的结灵跟徒步无关,主要是鸡汤。自己白白受苦了一场。
陈鸳想起这件事,顿觉脚底板生疼,又有点想哭了。她瘪瘪嘴,“现在不喜欢徒步了。”她从来没喜欢过!
“那你来这做什么?”王玲玲不解地问。
陈鸳不作声,点开手机想查看明天的天气。王玲玲眨眨眼,看见了陈鸳的屏保。
“阿雪,你手机上的这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王玲玲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指尖再次点亮屏幕。陈鸳嘴角含笑看着屏幕里头的证件照。王玲玲肯定见过大明星姜繁归。
这张照片,是陈鸳在姜繁归读大学时,机缘巧合之下拿到的。那时的姜繁归,还不是大明星。
王玲玲咬着手指头回想,像是想到了什么,两手拍打大腿。她举起手指头,指着陈鸳亮起的手机屏幕说:“我见过他,在你来之前,我在村头见过他!”
“什么?!”陈鸳的声音因过度的惊讶,变了调。
王玲玲兴奋地说:“他过几天还要再来一趟呢。”
“什……什么?”
“他带着两个人来的,好像说是有什么拍摄计划。”王玲玲拧着眉头费劲回忆,“他们还是由我接待的,村里没有年轻人了嘛。公公婆婆,大多耳背听不清人说话。
……阿雪,你手机里头的这个男人不止长得帅,人还怪有礼貌的,说话声音也好听。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王玲玲的话里带了些调侃。她懂得的嘛,说起这个男人阿雪笑成那样。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她嘻嘻笑地问陈鸳。
陈鸳的脸却未像她预料的那般,耳朵发红,两颊泛起红晕,再加几句因害羞说起的胡话。
王玲玲只见到了陈鸳陡然发白的脸,颤动的嘴唇。陈鸳好似突然灰下去了。
“别胡说了,这是大明星啊。”
平平淡淡的一句解释。王玲玲却无端地听出了几分伤心,与怨恨?她有些后悔自己说出口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