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儿,累不累。要不休息嘛?”
老人坐在树荫下,看着孙女又在一边鼓捣着手机,一边和面团。
王玲玲仰起头,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汗,鬓角湿软,几缕头发紧贴汗津津的脖颈。
“不累。婆婆,我还年轻哈。”
陈鸳打着一把蒲扇,有气无力地给自己扇风。
她琢磨着王玲玲的面团视频,到底能不能引爆全网。反常的炎热天气,空气中连一丝微风都无,院子里的树叶、花草全都受不住这酷热,耷拉着叶片。
皮肤上尽是黏腻的汗液。陈鸳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在日头下奋力揉搓面团的王玲玲。她无奈地放下手中的蒲扇,进屋喝水,顺带给王玲玲也带杯水。
常温的开水灌入干涸的喉咙,解了渴却无法抚平身体的燥热。陈鸳有些烦躁。她在三铃村已经足足待了两个月了。结灵的事却毫无进展。
陈鸳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水杯,也许是动作幅度大了些,水杯下的杯垫被她扫落掉地。陈鸳一边低头弯腰去捡拾杯垫,一边暗自唾骂自己躁动不安的心。
一只手的拇指、中指夹住杯垫的一角,另一只手轻轻拍打杯垫。杯垫在拍打中来回飘动。陈鸳的视线渐渐被杯垫所吸引。这个杯垫上的花,好似在不同角度下会有色彩光泽的变化。
陈鸳不自觉将杯垫放在了手心,走出屋子,站在了阳光下。高举杯垫,猛烈的阳光照射下,杯垫中的绣花像是活过来了,丝线中流转着充满生机的色泽。
“玲玲,你这个杯垫很好看啊。”陈鸳不禁朝王玲玲惊喜地喊道。
王玲玲按下暂停键,眯着眼睛望向陈鸳手里的东西,看“这是我奶奶绣的。你要是喜欢,你走的时候,我给你绣。”
她扭转头部,向坐在树荫下的老人高声说:“婆婆,阿雪喜欢你的绣花,她说绣得很漂亮。”词句里充满了骄傲。话音回荡在整个院子里。
老人听了,一张皱巴巴的脸笑成了花朵样,干瘪的嘴唇下露出缺了几个口子的牙齿。
“我晓得的。”老人自豪地说。
中午吃饭,桌上依旧是馅饼。陈鸳看着这饼,口水发干,她还没吃一口,已经感觉噎得慌。
眼清目明,动作利索,大口一张,馅饼囫囵落肚。陈鸳回去后,再也不会买楼下的馅饼、煎饼、手抓饼、葱花饼、芝麻饼等一切饼类了。
深夜,王玲玲坐在电脑前摸索着给自己剪辑视频。
窗外的蛙声蝉鸣从鼓噪的开音乐会似的狂轰滥炸,到现在已经偃旗息鼓变成低声絮语,好像在为刚刚音乐会的不成功丧失了自信,只好别别扭扭的维持着。
陈鸳眨巴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其实无论王玲玲怎么进行剪辑,这视频都糟糕透了,内容枯燥乏味不是能用剪辑技术拯救的。陈鸳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来这里。
不过基本每次任务,她都不是很能想得明白。
三百多年,接近四百年的工龄,陈鸳结灵的对象怕是不下一百个了。2000年以前,结灵人的工作还算清闲,但自从进入了网络时代,她的工作强度直接翻倍了。
灵光一闪、灵光乍现、灵机一动、灵感爆发……陈鸳为此牵线搭桥,充当灵感与人产生连接的中介。但她经手了这么多份结灵工作,还是没搞懂,她到底怎么做才能触发结灵。
百无聊赖的陈鸳玩起了手中的垫子,这花绣的比真的好看多了,绿叶均匀熨帖,花朵丝缕分明,色泽多变。
王玲玲从电脑屏幕前回头,见陈鸳还在玩杯垫,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说:“阿雪,你这么喜欢啊。我明天开始给你绣。你喜欢什么花?”
“花嘛,我倒没有很喜欢的。我只是贪新鲜,觉得这花绣得稀奇。现在哪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绣花嘛。”
“村里的老人都会绣,没什么稀奇。你这是长在城市里,没见过这些吧。”
陈鸳内心说,“我没见过。当年皇宫里流出来的绣品,我从小拿来擦嘴巴擤鼻涕的海了去了。我那死鬼父亲,抬进门的小老婆还有个是绣娘。”
“我确实见得不多。但这么好看的,也是真的少见。”陈鸳捏着垫子在王玲玲面前摇晃,“你看还能变颜色,多好玩。要是拿出去卖,肯定很多人买。说不定能掀起新潮流。”
“你说什么?”王玲玲的眼里立即明光闪闪。
陈鸳重复了一遍,“你看……拿出去卖,肯定很多人买。”她想这起码能解决王玲玲目前的经济困境。
“不是,你说能掀起新潮流。”王玲玲说完,便跑了出去。
陈鸳拿着垫子,朝王玲玲离去的方向高喊:“这句话是开玩笑的啊。现在都有机器绣了,种类多样,任君挑选。你这绣花费时间、费人力,难以量产,很难掀起潮流的。”
她坐在原地,等了十几分钟。王玲玲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陈鸳睡醒走出房门。王玲玲拿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单反,在给她奶奶拍照。陈鸳倚在房门前站着看了几分钟,王玲玲对着老人好一顿忙活,起码拍了几十张照片。
王玲玲看到陈鸳,她举起手里的单反说:“阿雪,你快去刷牙洗脸。等会儿我也给你拍。”她想了一下,补上一句。“你还要化妆,那你要抓紧点,十点半之前这里的光线最好了。”
陈鸳弄不明白,王玲玲怎么突然兴致勃勃的要拍照,但她还是抓紧在十点前收拾好了自己。
“你要笑嘛。阿雪,不要给我低头。”
“这张脸垮了。重新拍。”
“不要闭眼。”
“微笑,不要僵硬。”
“对,就这样。看那边。”
“你干啥子!”王玲玲露出了这地方的妹子特有的凶狠。
陈鸳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立即挺直腰板,按照王玲玲先前的指点,双手叠放,收腹,下巴往下点,嘴角往上扯,两眼看向远处的山。王玲玲见状,立马按下快门。
王玲玲满意地检查着屏幕里的照片。到这时,她才想起刚刚自己似乎有点凶悍了,把陈鸳当作了不听话的小孩。
“我刚刚有点……”她说不下去,“我去做饭了,今天不吃馅饼了。阿雪,你不是说喜欢吃腊排骨。家里还有点过年腌好的腊排骨……”
说着话,人就走远了。陈鸳立刻塌腰,垂头,一手捏肩,一手捶腰,喃喃道:“那可不是有点哦,是好凶嘛。”
前几天的腊排骨确实好吃,陈鸳吃完了一锅的腊排骨,撑的那天都没再吃东西。王玲玲不再做馅饼了,开始鼓捣起她的相机,有时也绣绣东西。
具体绣的是什么,陈鸳看不到。因为王玲玲有点不想让她在场。
陈鸳能理解,这技术是不能外传的,就像有名的绣娘只会将自己的技术传给女儿或徒弟。
村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平静了,没任何娱乐。陈鸳看电视看了几天,手榴弹击中飞行的飞机,徒手接子弹的画面轰炸的脑子疼,但老人家还真是蛮喜欢的啊。
左右都是无聊,陈鸳走出房间,坐在了院子里椅子上,抬头看星星。手指不自觉就点亮了手机屏幕,里头的姜繁归还是一脸稚气的模样,面对镜头冷着张俊脸。
陈鸳都怀疑王玲玲是不是认错了人,姜繁归怎么可能会到三铃村来嘛。她那时还吓坏了,以为自己会见到他。但见到了,那又怎样呢,他本来就不认识她啊。
她点开手机里保存的一段视频。这是姜繁归第一次拍戏时,接受的一个采访。他在画面里很活泼,带着笑的声音让陈鸳也不自觉地跟着微笑。
但渐渐的,姜繁归带笑的声音里仿佛生出了牙齿,最初像是打闹玩笑般轻轻咬着陈鸳的心,咬到后来陈鸳就感到疼痛难忍了。
王玲玲从房子里走出时,见到蜷缩在椅子里的陈鸳。她的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活力,连头发也似乎因忧伤而凝固了。
忽然间,陈鸳动了。王玲玲不知怎的就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她摸索着向后退。
陈鸳睁开眼就看见王玲玲在“手舞足蹈”,“玲玲,你这是怎么了?”她疑惑地问道。
声音响亮清脆,丝毫不见低沉的情绪。王玲玲觉得自己刚才怕是想多了,她站稳后笑笑说:“没事,地板有点滑。”
陈鸳看向王玲玲脚下的地面,灰色的水泥地面,干燥得很。
两人一同面朝星空,看星星。
王玲玲一边摇着蒲扇,蒲扇扇来清风,一边笑盈盈地说:“我爷爷很厉害的。他是这村子里的医生,原先村里的人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找他看。他救过好多人……”
说起爷爷,王玲玲的眼里闪烁着亮光。
“……但医人不自医,去年爷爷生病了,肺癌。”
夜深了,满天的繁星流淌成一条汹涌的大河,原先微弱的闪烁都变得刺眼了。王玲玲的眼睛被刺痛了,泛起一点点的泪意。
“我不知道原来治疗的费用那么高,我们治不起。爷爷固执的要出院。我也不知道到后面会那么痛。吗啡打下去,他还是喊痛。”
王玲玲深吸了一口气。
“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去啦。读不起书,什么都做过。我以为我会赚大钱的,刚出去的时候才16岁,第一次工作就被人骗了,那人连工资都不给我结。
爷爷生病的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如果我那时候没想着赚大钱,选择留下来。也许……很有可能……一定……爷爷不会在肺癌晚期才发现得了肺癌……那样他现在就还活着。”
她把蒲扇盖在了脸上,“爷爷去世后,我总会忍不住这样想。”
陈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太爱责怪自己了。
她从摇椅上伸出手,拍了拍王玲玲抖动的手背。很多时候,语言是无力且虚伪的,它不能使人得到安慰,反而是迫使人装作得到了安慰。
再好看的风景,陈鸳天天看也就成了绿的树和草、黄的土、蓝的天、白的云。
王玲玲这些天不再做馅饼了,时常过了饭点,她才急匆匆地从外面或屋里赶去厨房,见到饭厅里的陈鸳咬着前段时间做的馅饼,又看到婆婆吃着隔壁李嬢嬢家的饭菜。
她脸色发红,“阿雪,别吃馅饼了。我现在给你做点别的。”王玲玲转身准备去厨房。
“玲玲,做饭就算了。这饼噎得慌,你给做个紫菜蛋花汤好了。婆婆吃李嬢嬢的饭吃得挺好的。你吃了没?”
“我,我还不饿。”王玲玲做事就容易忘了自己肚饿。说完这句话,肚子不给面的咕嘟叫了几声。
“幺儿,饿了。”婆婆有点耳背,眼神也不好。她听不清孙女和阿雪的对话,却听到了王玲玲肚子的叫声。
王玲玲脸彻底红了,“婆婆!”她捂着肚子,“阿雪,你别笑了。”
陈鸳笑的嘴里的后槽牙都能看见了。
“我,我还不饿。”她特意地学了王玲玲的说话方式,带点乡音。看到王玲玲羞红的脸,她举起饼子,“别的我也不会做,我就把馅饼热了热,锅里头还有。我不饿的人,还是吃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