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倦怠总是跟着雨水蔓延至全身,柏油路的沥青味,人潮里的黏腻。
江见机不喜欢这样的季节,雨总带动自己多余的情绪。
这的老式的士车内充斥着廉价香水的气味,闷热的空调,他坐在其中,耳边还有其他乘客的谈笑。
他有些晕车,耳鸣嗡嗡,不自在的低头看手机,骨节分明的手指胡乱的点开一个应用,又退出,屏幕一度亮了又暗。
“你已经成年了,我们也没有义务再抚养你,这……”
桌上是张银行卡,江见机很清楚的明白,他是时候该走了。
他来到这个盛家不过是因为盛家的少爷想要个哥哥,他就从孤儿院被领了过来。
盛少爷从小就调皮,捉弄人是常有的事,江见机照单全收,他一个无趣的人自然不会反抗,安分守己的苟活。
如果不是床底下被撕碎的准考证打乱他十几年的计划,他或许能控制住手,不会下意识扇这位少爷。
手心还发烫,江见机选择收下那张卡,对着养父母鞠躬,在少爷放门口道了歉,才坐上专车,驶离盛家。
胸腔里翻涌着恶心,他只能深呼吸,提醒自己忍耐。
等到了地方,江见机的背后彻底黏湿一片,紧紧贴着他肌肤。
小巷窄且冗长,他拖着行李,小小的水洼溅起污水,弄脏他的裤脚。不知名的杂草从墙角的缝隙抽出枝条,周遭还有破碎的石粒。
抬头,天空灰蒙。
细碎的雨滴扑向他,再顺着脸廓滑下。
出租屋虽然比不上过去房子的明亮,但胜在安静,不会再有人闯进他的卧室,撕烂他的功课。
这算是上天赏自己的慰藉。
打扫完卫生,江见机才想起来这一天里他什么都没吃,左右下楼都太过麻烦,洗洗就睡了。
栾城的一场雨下完,气温不降反升,学校里的樟树叶垂着水滴,黑色栅栏上蔷薇花娇艳欲滴,浓淡相宜。
复读这件事,江见机没想过,靠着墙时脑袋还有些迷茫。
一阵风拂面,又极速地刹住脚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报告!”路千衡出现在门口,嘴角勾着笑,“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江见机顺势看着青年,只有一个侧脸,分明突出的下颌角,交界线清晰。
青年顶着头微微有些凌乱的黑发,身量宽阔,肩线流畅同海平面,手臂肌肉线条紧实,逆着光,校服下透着隐约的轮廓。
仿佛习惯了这人的动静,李青岩叹口气,点点头就把人放进去了。
随后,江见机也跟着走进来。
他站在讲台上,先是手指夹起白色粉笔,动作流畅,几下就写好了名字,笔锋凌厉,孤介不群。
“江见机。”声音如玉石掷地,清泠泠的,如雾在山林,浸到人心里去。
在看向他的数道眼神里,总能确切感受到他惊绝之姿。
江见机的相貌优越,乌黑的瞳眸不参杂多余的感情,就那样平淡,看着底下的同学。
偏瘦的身形,套着件白色短袖,脊背挺直如雪后松柏,怎么压都弯不下腰。
那点疏离和冷意没能抵住骄阳似火,教室里青春正盛,一人一句话,底下涌起悸动都能把人淹没。
李青岩注意到再不制止,那窃窃私语就有了壮大之势,轻咳了两声,随手一指,给江见机安排了位置。
靠着窗,他的同桌恰好就是迟到的那位。
对方还没睡醒的样子,直到江见机落座,才懒洋洋睁开眼,看了下。
“长的挺好看啊你。”路千衡一手撑着脑袋,不着调地来了句。
江见机侧头看他,脸上满是介意,收回视线的一隅,才注意到这人的右耳软骨上被一颗钉子穿透过,留下一个疏光孔,血管微弱跳动。
一种莫名的躁动从心底里传来,江见机很难解释突然出现的异端。
他的耳朵在发烧,像荒原上骤起的烈火,烫的可怕,还有些瘙痒。
见这位同桌半天不搭理自己,路千衡也不自讨没趣,把桌洞里的几门科目书拿出来,放到江见机桌上。
“他教英语的,你拿着看吧。”
路千衡话里的他指的是李青岩,这个班的班主任。
江见机回神,看着这崭洁如新的课本,刚想道谢,路千衡就趴在桌上睡了。
这一睡,就睡过四节课,各科的老师自顾自讲着课,也没喊人起来。
对此,江见机还是有几分意外。
等到这位苏醒,午休铃正好打响,路千衡伸了个懒腰,神色倦淡。
他半边脸上是衣服压出的褶皱。
教室门口站着几人,聚在一团,路千衡抬手向他们打了招呼,姿态轻慢。
“一起吃饭去?”像是忘记了这位同桌的冷淡,路千衡凑上前问道。
这次江见机没有拒绝,合上书,他快一步起身,迈开腿走去。
“走吧。”
只是,去食堂的那段路上,江见机就有些反悔了,这群人要不要这么吵。
叽叽喳喳的,江见机都要怀疑自己掉进了麻雀窝。
被当成麻雀的那群人还毫无知觉,对新加入他们队伍的江见机格外新奇。
走进食堂,江见机放慢脚步,想趁着人潮拥挤,偷偷离开,等问起来就说人太多,走散了也没什么。
脑海尚在预演一出情景剧,他的手腕就被拉住。
“跟紧我。”
路千衡还有些迷糊,嗓音沙哑,亲近的距离,江见机隐隐能嗅到这人身上的蓝莓果浆的气味。
突然的触碰,江见机很不适应,迅速将手抽了回来,防备地瞪着路千衡。
知道自己越界,路千衡也有些羞赧,目光不安的四处游走,又搭讪起来:“中午吃什么?”
江见机沉默着,主动拉开距离。
他的手腕还留着炽热,烫至骨髓。
路千衡面上保持平静,心里琢磨这人怎么可以这么单薄。
裹着骨骼的肌肤薄的像纸,用力点,还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身高也矮自己一截……
不过,他很快就有了答案。
当江见机端着餐盒坐下时,里面只有白米饭。
其他人的餐盒荤素搭配,满满登登,对比起来,显得寒酸许多,连食堂的泔水桶都比不上。
一行人都被他震惊到,闻喻天更是瞪大眼,惊奇有了具象化。
他盯着江见机看,半晌才问出句:“你很缺钱吗?”
“?”江见机不太能明白,带着疑惑看闻喻天:“不缺。”
“那你怎么光吃白米啊!”
“没喜欢吃的菜。”
他的回答很简洁,迎来一片寂静。
胜礼中学的伙食不算差,营养全面,光是午餐就有十几道菜,居然没他吃的。
“茄子也不吃?”闻喻天是不相信的,他不死心地又问道。
“吃。”江见机已经夹起一块米饭。
“那你怎么……”
江见机咽下后,才应道:“加了肉的不吃。”
今天食堂,正好做的肉沫茄子。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一旁的路千衡不由跟着感叹一句刁钻。
“那韭菜呢?”
“还有白灼虾呢”
他们的话密集的像飞驰而来的炮弹,一句接着一句,江见机的饭快见底了,这群人都没动过筷子。
路千衡欣赏江见机吃饭,这人动作斯文,又不爱说话,低垂着眉眼,腮帮偶尔鼓起来,看着倒是有点听话。
他观察得认真,就连身后有人路过撞了自己,他都不回头看,摆摆手就算了。
江见机吃的差不多,起身,收拾了餐盒,礼貌地道别:“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路千衡恐怕想不到,这时候自己已经被江见机贴上有病”的标签了。
下午的课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李青岩拿了新的课本给他。
江见机粗略一看都是基础的课程,他才知道这个地方教育资源落后太多。
他旁边的座位空了下来,路千衡从午饭后就没回来过,不过一想这人上课睡觉的样估计是翘课了。
这一天的校园生活出奇的轻松,以至于江见机不适应,下晚自习后就去学校附近的书店买了练习册。
他走的这条路有些偏,却可以最快到家。
下晚自习已经是十点半,巷子里的路灯昏黄,隐隐约约还传来不均匀的喘息声。
记忆里这小县城不算安宁,打架斗殴的混混专爱这种破落地,他既没闲心管多余的事,也不想沾上麻烦,就直直地向前走。
正走着,另一条巷子就出现一个人。
那人身形一半在夜色,一半在灯光下,轮廓被切割的分明深刻,叼着一根细长的烟,绕着雾气,替他遮盖脸上残留的狠劲。
“路千衡?”江见机顿住,开口问道。
“嗯。”
对方恹恹地点头,显得有些寡淡。
弹了弹烟灰,那根烟就被路千衡扔到地上,熄灭了。
这下江见机才看清那张脸,眉骨硬朗,眼型狭长稍扬,额角擦破了皮,带着血,不止那点,他整个人都带着血味,浓重的缠进鼻腔。
他一向对气味敏感,皱了皱眉头,又退了几步,才问:“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