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说话,就直勾勾的看着江见机,看的认真,执着的想窥探出点什么。
江见机不是好脾气的人,见他这幅样子,抬腿就从他身边略过。
“江见机。”路千衡从他身后喊了声。
他回过头,有些不耐烦:“做什么?”
“收留我。”
他说的轻飘,末了还扯出笑。
江见机回过身,看似随意上下打量路千衡。
路千衡安静的站在原地,脸上的情绪平淡至极,贴着裤缝的手指悄悄握成拳,指关节泛着白,沾有艳丽的红,顺着落下来。
路灯下的身影被拉的很长,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水泥路上。
进了门,江见机习惯性的拉门把手,才留意到身后的路千衡。
他居然真的把活生生的一个人带回了家。
玄关处没准备多余的拖鞋,路千衡就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往客厅走去。
他脚踝处也有伤口,伤的还挺深,不过血已经干了,也难怪这人走路时没什么声音,原来是根本不敢用力。
江见机的房子用简陋来形容更合适不过,路千衡头一回见到有人极简主义成这样。
“你家挺防盗的。”
“……”
这算夸奖吗?
江见机很想对他说一句: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一条毛巾扔了过来,精准无误砸中路千衡。
“浴室在那。”江见机双手环胸,颔首示意,“把你身上的味道去掉。”
“我没衣服。”
这倒是真的,江见机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了条浴巾出来,丢给呆站在卧室门口的他。
“将就下,我不习惯把衣服借给别人穿。”
等路千衡洗完澡出来,就看见江见机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他眸子折着光,因为思考轻轻抿住唇,比白天看上去亲近了些。
茶几上放了小型医药箱,开了盖,仿佛就等着这人凑近。
镊子触碰到伤疤时,刺痛让他咬紧了牙关。
路千衡身上大大小小的口子,深浅不一,碘伏冒出的气泡在皮肉上更显狰狞。
茶几上垫了张纸,夹出来的石粒就放在上面,不算多,只有十来粒。
消过毒,再拿纱布裹两圈,算是清理好伤口。
见他动作这样娴熟,路千衡蹙眉,凝视着江见机低垂的头颅:“你经常给人包扎?”
闻声,江见机抬头,对上视线,路千衡眼睫和发梢还是湿润的,水滴落在手背上,晕开抹温凉。
他语气不咸不淡,颇有云淡风轻的意味:“在宠物医院兼职过。”
“哦。”
这个理由说服力不强,但江见机已经忽略掉路千衡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着手处理桌上的垃圾。
路千衡抬起手,腕关节上三寸纱布裹的紧实,螺旋包扎的手法不像用在宠物身上。
他的谎言用锈构造,薄如蝉翼,禁不起推敲,在这点上,江见机浑然不知。
路千衡低眉看他,置在身后的手想扼住江见机脆弱的颈,迫使让他再和自己对视,看他湿漉眼眸,褪掉疏离。
他清楚江见机在撒谎,和过去一样,依靠这种卑劣手段达到目的。
趴在墙头偷看的日子仿佛又再现眼前。
那被油漆破了围墙筑成的院里,江见机蜷缩身子,一声不吭,默默用牙签一点点挑出埋在肉里的玻璃瓶渣,然后淋水冲洗。
墙外有其他孩子在笑,甚至动手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他,却又被他冷眼瞪着自己而吓得跑开。
他不在那群孩子之中,也不站在江见机身边,只是躲着看江见机怎样慢慢走到水池边,一点点洗掉灰尘。
红肿的眼睛充盈着泪水。
那是在哭吧。
连哭这样天然的本性也需要遮掩么?
对他,对自己,好像没关系,只是眼泪,让它和其他东西一起流下,不会有谁在意一个孩子在艳阳天里为什么哭泣。
粗暴处理的代价是伤口频繁发炎感染,严重时江见机整个人处在高温状态,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怎么又活过来了。
旧伤叠新伤,不过家常便饭。
路都走不稳的年纪,江见机稳稳地接住每一次向他而来的拳脚,沉默又沉默,直到被贴上哑巴的名字也不开口。
不怪,无论什么时候,江见机要体面,越光鲜的躯壳,深处腐败、糜烂不堪。
他幼时很狼狈的,一身破破烂烂,挂着陈年的衣服,填不饱的肚子,满手污秽,蒙垢的面庞。
反观江见机,衣服是捡来的,却洗的发白,走到哪都要站的笔直。
路千衡默默嗤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把那点烂事翻来覆去的想,现在的江见机塞不进那具小小躯体,也学会怎样恰当的包扎伤口。
过去,不值得一提。
手臂绷紧肌肉破开血路千衡才知道收敛点,索性躺下闭上眼。
反正,他们还没要好到互撕结痂的程度。
做完这些江见机再洗个澡,时间刚过零点。
隔着窗,这个世界又淅淅沥沥下起雨,雨势渐大,玻璃窗上的雨迹从丝丝缕缕,磅礴成水幕。
出来看见路千衡窝在沙发上,脊背微偻,同折断梗的荷有异曲同工之妙,窗外的雨是击打在这人的身上,将他寸寸自尊磔碎。
手机屏幕的亮将路千衡的五官印刻更加清晰,眼里的光点稀疏破碎,发着潮。
和家里闹脾气?
江见机心里无端猜测,快陷进深思时才发觉不对劲,他为什么要关心,把人带回家就是件出格的事。
一定是累了,让大脑失去了控制,睡一觉,睡一觉就会好起来。
抱着这样的心思,江见机不打招呼回了卧室。
茶几上东倒西歪的墨绿色易拉罐,啤酒流浪过五脏六腑,酒气熏着他们,在无数个绵密气泡里江见机把自己浓缩成千万分之一。
灵魂在痉挛。
每回喝的放纵时,江见机都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口腔里荡漾剩下的麦香,为数不多的甜一度被稀释。
他没有酗酒的毛病,但能喝不停。
路千衡是被拉起来喝酒的。
冰箱里没有蔬菜果蔬,整齐排列摆放着啤酒,颜色都一致,当江见机将一罐递到他面前时,路千衡都还没反应过来。
现在他清醒了点,酒气里混进烟味,很快就纠缠不清。
江见机睁着虚焦的眼睛,他伸过一只手,那手瘦削修长,指甲圆润干净,修剪的恰如其分。
“点个火。”
喝多了酒,他声音都染有涩味。
“就这一根。”路千衡晃着空了的烟盒,“想要?”
江见机木讷地点头。
看他模样呆滞迷糊,路千衡扔下烟盒,吐出口气,戏谑地笑着说:“不给”
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江见机拧着眉头,目光盯住路千衡唇角叼着的那根。
他毫无章法地凑近路千衡,而对方只是睨着眼,这样迟钝的动作,路千衡早就可以将他反压身下。
不过路千横现在不打算怎么样,只静静观望。
直到江见机将头窝进他的胸前,碎发的毛绒引得路千衡怔愣。
一息之间,夺下胜利。
湿湿热热的呼吸喷洒脖颈,窗户紧闭,焦油与尼古丁制造的雾霭笼罩他俩,严丝合缝。
路千衡仰起头,长抒口气,压抑得厉害,体温在上升。
那人就这么无边界,把他心口灼烧开不一的卷边的洞,分布散乱,占据四方。
路千衡喝的不多,就一罐,漆黑的瞳仁酩酊做一池春水,看江见机时的更是涟漪泛滥。
这分明是个醉鬼。
江见机行事有一套自己的原则,以身乱法者愚。
但这个原则在今天被逾越,江见机和打开羊圈栅栏,默许羔羊随意进出的牧羊人无差。
宿醉,私自携带电子设备进入校园,他一次性把校规违反两遍。
身上还覆着昨晚残余的气味,销不尽,路千衡给他发消息,震动的频率分开江见机的注意力。
那根烟是江见机第一根烟。
咬住烟嘴,笨拙的用劲一吸,尼古丁的苦是决堤的坝,不由商量逼着他与此深喉,烟熏火燎蛮占进肺。
江见机不得不松开口,如数吐出,咳得十分用力。
动作生疏,模仿地太不着技巧,这一刻的江见机看不出白天身上的精明,这座雪山自会倾圮坍塌。
路千衡再度拿过烟,没好脸色地把人扶正,扫掉沾在衣服上的烟灰。
明明一点星舔舐烟头,烟在指缝中飘渺,江见机的背受轻轻拍抚,隐隐绰绰,他张开嘴,略带生硬的讲:“难受,好苦。”
路千衡唇线轻挑,又在笑他不自量力,引着人回卧室安睡,自己则打扫一地狼藉。
嗓子干哑得厉害,起床后,路千衡特地递给他杯温水。
在学校,江见机只有小卖部售卖的两元一瓶的矿泉水,没温水好喝。
滞留的困意没入神经,江见机半张脸埋在臂弯,通身地疲软,他全然不顾这堂课在讲什么,懒散成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