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安静,让江见机眉头稍稍舒展,曲着的指节捏住页角,端的板正。
浑然不知路千衡正望着他,就像望着触不可及的月亮那般沉浸。
没有柔和的光线,办公室狭小逼仄,广玉兰败落得只剩一支,无声的框在窗边。
没选择凑上去打扰人复习,路千衡换了个地方待着,摸出烟,缓缓喉间的干涩,他合上眼,心尖一隅扎生出怅惘,引动浑身血液涛鸣。
江见机像是月亮,明明他自身腐化做一滩死水,还不识好歹跟着涨潮。
再进入考场时,江见机的桌上被啐了口痰,黏糊糊的,浑浊的青色。
陆丰晃晃悠悠地往他这边走,擦肩时用力一撞,得意地挑眉看他。
不动声色间,还露出手臂内侧的虎头形纹身。
江见机弯腰擦干净座位,才扫了一眼陆丰,问道:“有事?”
猜到陆丰是因为昨天的事记恨,在这里找回场子,只要不过分,江见机也就随他的便。
余光瞥向考场门口,老师还没来。
“看你不爽咋滴。”陆丰吊儿郎当的站姿配上周围跟着冒出七八个人,阵势浩大。
场面已经是剑拔弩张,但江见机下一秒落座,气定神闲的作态仿佛周遭的暗流涌动都和他无关。
末了,他还和陆丰对视。
自以为嚣张的恐吓不起作用,陆丰不满地咋舌,咕噜转了圈眼珠子,想到什么,咧开嘴笑,弧度里明晃晃的恶意。
就在江见机不明所以时,陆丰的腿向前蹬,踹倒桌子,完事还无所谓的耸肩。
“怂货。”
他的手指快抵在江见机的额头。
“我劝你识相点,写完了就把答案传过来。”陆丰呲着牙,恶狠狠地说道。
跟随他的小弟也凑近,围成的圈密不透风。
“不传。”
江见机微仰着头看他,不容置疑的语气让陆丰哑然。
旋即,手心还捏着的那团垃圾便物归原主,扔回了陆丰的座位。
江见机扔得过高,纸团落地时滚了几圈,挑衅一样助燃陆丰的火气,就在他要抓住江见机领口,想把人提起来教训时,监考员走了进来。
是隔壁班的“老万”,江见机上回在办公室见过。
她只威风凛凛站在讲台上,皱眉,咳嗽几声,高跟鞋发出的踢踏声重重落在学生心尖上,考场才得以恢复秩序。
这堂考试体验感必然不好,考场的学生跟串通好了一样,只顾着针对江见机。
后桌使劲的踢他的椅子,陆丰故意抖腿弄的桌子吱呀响,笔也用力的在答题卡上刮着,甚至不知道是谁扔了纸条在江见机桌腿边。
这一举动被老万看在眼里,她走下去捡起那张纸条,摊开,眉头锁的更紧。
“我说。”她开口,“谁把化学公式扔人家桌脚边的,不知道化学考过了吗?”
周围的人被突如其来的低气压按得抬不起头,心里惴惴不安。
江见机搁下笔,撑着一侧脸,静静听着。
他记得何少煊提过这位老万,严厉、狠辣,眼里容不得沙子。
“栽赃都不知道认真点?”到这,老万的怒火中烧,声调拔高趋于严肃:“再让我看到你们这些小动作,回家反省。”
从进门到现在,老万就留意江见机这边。
只要不瞎,都能看出端倪。
尤其是陆丰,胜礼中学出了名的不学无术。
老万的视线还在死死盯着始作俑者,空气凝滞着压抑。
“老师,交卷。”江见机举手。
老万眼底闪过诧异,墙上时钟才转过二十分钟,顾不上生气,她接过答题卡,正反翻了,规矩工整,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她是名物理老师,出于职业素养,提醒江见机:“不再检查下?”
江见机已经起身:“不用了老师。”
“那行,出去吧。”
“好的,您辛苦了。”
这么有礼貌的学生,老万又把人看了看,点点头。
盯着名字那栏,老万默默把人记下,实在忍不住拍了两张照,回头就拿给自己班的学生当模板。
北楼的校长办公室,江见机打了声报告,没听见回应,他站在门外,发呆看着风景。
校内的银杏沿叶子边扑金粉,大半还是妆的葱茏,稀疏能体会到季节交替。
胜礼中学批卷速度迅速,两天后,年级排行榜都张贴出来。
楼梯转角处,学生堆在一团,有的人面对成绩痛心疾首,有人喜笑颜开,只能说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闻喻天发挥不错,进步到文科榜年级前三十的位置,小跑过来找路千衡一起看榜。
他熟练的从开头看去,后一秒就揉了揉眼睛,还是不可置信,惊讶使得他只能在路千衡和年级榜间来回转头,却说不出话。
他的大哥怎么被篡位了?
闻喻天将信将疑地扫过每颗字。
榜首赫然印着“江见机”的大名,以728的分数实现断崖式第一。
“可怕,太可怕了。”
有人率先发出感叹:“这谁啊?”
议论总是这样,只要开了端,就同滚雪球似的膨大。
“上面写着二班的。”
“二班,路千衡也是二班的吧。”
“他这次多少分?”
所有人因为这句话而寂静,路千衡正在他们中央。
胆大点的,偷瞄他的脸色,然后心虚地立马缩头,生怕被发觉。
而路千衡盯着那名字都快盯出个洞来,仿佛还挺高兴。
幸亏闻喻天扯着他,才回过神。
李青岩早在办公室乐开了花,享受其他老师的艳羡。
走进教室时,李青岩满面春风,说话都和蔼不少,难得的逐个分析成绩。
说实话,没谁在认真听,他们的视线从成绩榜张贴出来后就粘在江见机身上,到这会了还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样的水平?
关于江见机复读的原因早就被拿出来当茶余饭后的消遣。
之前有人推断江见机是因为成绩差,连大专都考不上,才来到栾城这种小地方复读。
这种无根据的推测几乎是一呼百应,如今再反刍,居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些视线里有羡慕,有崇拜,有怀疑,交织着,围绕着江见机。
“深藏不漏?”路千衡趴在桌上,无聊的用笔戳了戳他高冷的同桌。
江见机的思绪快延伸出数学压轴题的新解法,敷衍的回了句:“没藏过。”
平淡的语气说出的话怎么这么不对劲。
路千衡沉默半晌,随后唇角漾起笑,手掌虚虚掩住嘴,小声道:“你有点嚣张啊。”
“……”
得出答案,江见机搁下笔,卸了重担般轻松,侧耳听李青岩说话。
李青岩从倒数几名开始分析,寥寥几句概括,速度再快,也没赶在下课铃响起前说完。
犹豫片刻,李青岩还是把教棍的位置上移,指在路千衡的名字。
“路千衡,我早说过天外有天,你看,这回你还是第一吗?”
“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没差。”被点到名,路千衡腔调散漫。
话里还有点青春期独特的张扬。
他的声音不大,可李青岩是个耳尖的,听到后火蹭的往上冒,忍无可忍,他吼了出来:“你,跟我到办公室。”
这堂课的收尾属实打的人措手不及,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完蛋,这是真生气了。
一致默认下,课间死气沉沉,不敢惹出动静当下一个枪耙子。
陈歆忧心,眼睛不时瞟着门口:“路哥不会有事吧。”
“不会。”
“?”
陈歆没料到江见机会搭理自己,尽管是极简的两个字,也勾起她好奇心:“为什么?”
说不清。
江见机确确实实是这么在心里回答的,可他没说出口,只是低头打量压轴题上新添的辅助线。
不直,偏了一点。
像……像什么?
陈歆的视角里,江见机蹙眉深思,向来淡漠的瞳孔猛的一震,恍惚错觉,等她再想看时,烟消云散。
“你没事吧?”
耳边陈歆说什么江见机不记得了,他只当自己疯了。
竟然会觉得这么条线是路千衡。
荒唐,江见机霎时间空白的脑海里只留下这么个词。
他选择去洗把脸,冷制下发热过头的体温。
陈歆愣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