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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情人

    檐下落雨,长街上人迹寥寥,有些门户在门梁子上结了个麻布环。

    巨姜有名的酒家“惠居泉”门下小肆梁子上却很鲜艳,因而招惹得两三顽童就地戏耍,路过的幼犬也跟着蹭过来,混着雨水偷偷在阶下溺尿。

    门前数着钱的堂倌「1」放眼一看,气得脸都红了,连忙抄起藤条来打它。

    周围看热闹的孩童们立刻开溜,大声嚷嚷:“泥二打人了!泥二打人了!李娘子管不管啦!”

    店家姓李,盘珠街没有不认得她家的,做三代沽酒生意,这件是上身摆着好看的,这堂倌儿泥二,也是摆着漂亮的,健壮,实心眼,所以她向来放心。如今布鞋草履在水里的拖沓声在水音里被放大,李娘子这才迟迟赶来,她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大叫: “哎哎,可打不得!”

    “做什么!做什么!”

    堂倌不肯,被李娘子瞪了眼才悻悻然收了藤条。她心疼地揪起裙子一瞧,地上积水污了身上半幅旧红的石榴裙,底子全洇暗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被称为泥二的堂倌一眼,低声骂道:“这里不准出气,那只幼犬湿淋淋的,却是只白狗儿。没长眼哪!巨姜哪个老爷的狗儿猫儿皮毛就是这样,听说薛家前些日子刚丢了只狮子猫——噫?!”

    耳畔忽然有衣袍牵水的响动,细辨之下,原来马蹄踏着长街上的阶石,声响咄咄又笃笃,偏偏巨姜水云幽茫,雾气层叠里李娘子吃了惊吓,不由狐疑地停口张望: 这盘珠街上零零散散的,没几个人了,谁跟她一个鼻孔出气?

    半晌,才知道不止一个人在应和着她骂。

    “太不晓事了!”少年气喝。旁边有个姑娘冷哼哼地笑,听起来此人神灰意懒。那少年骂的也不像是泥二,而是整条做生意的盘珠街的一家子亲戚没招待好,又或者说是怨恨天时,愁怪下雨。

    李娘子眼神怪异,听着藤条破空收势、逐渐远去的犬吠声,窸窣的衣袍相擦声,以及收伞怒斥晦气的话搅弄在一起,又见水影在下,混沌地照出两个人影:

    未时「2」昏蒙不辨,来的客人尤其年轻,面庞细腻,眼神精明,水光光的面庞。才张口咕咕哝哝的是个少年,刚及弱冠,身旁的姑娘看不清年龄,人低着头在抖袖上的水,鬓发欹斜,衣袍织料是素面缎纱,滑不留手,波光粼粼,像是一锭银子一匹的绢,足够抵她李家三代沽酒的货,香气袭人。

    “两位来点儿什么?打尖,还是住店?”李娘子迟疑着不过半刻,眼睛一闪就应上去了。本地客人不多,或许是极远的生人途径此地,凑巧来这儿买酒,可不能让别的人再坏事。

    不等贵客回应,她催促泥二快去拿酒收拾长凳,回头停了一拍,撤下揪裙子人手赔笑道,“真不好意思,底下人没规矩,不曾打坏小公子您的伞吧?”

    “这不仅雨下得又急又重,伞也真不耐用!都不如琅琊,人更不如。有毛尖茶吗?没茶的话,用酒对付一夜也成。瞧你……”少年古怪停口,转头上下衡量了李娘子,随机冷笑着抖了下眉毛,像是不屑计较,却转手就把伞往外一抛。

    “不过你们如此寒酸,想来也无好酒。”他话口缓和了些,见李娘子一头湿草似的头发,身骨战战兢兢地退三尺,脸色又不很好看。

    “你可比刚才那小堂倌威风。”低着头的姑娘抖完了水,似笑非笑,伸手把那挑在空里的大青伞接住了,伞柄伞褶子合拢的声音极脆,弹得李娘子脑袋嗡嗡响。琅琊人士?

    她听在耳里,笑容有顷刻的僵滞。

    少年旁边的姑娘不仅顺手接住了伞柄,还转手挂在腰间的束带上,伞头斜斜没入泥浆,伞面上破损痕迹在褶皱收拢间就消弭不见,只在人眼波里晃一晃。

    她鞋履轻便,并没踩到幼犬作恶的那滩水迹里去,也没让伞全拖泥带水,朝李娘子看了眼笑笑,又慢条斯理地说道: “才来你急什么?这满城戚戚然之状,怕是城里出了什么事才导致酒家门前寥落。”

    说着,李娘子看见眼底一双驴皮底的短靴走了过去,姑娘道:“店家,不拘价钱,上酒。”

    少年在旁斜着眼睛,不妨被损得顺口,顿时脸色大变,气结无比地脱口喊出:“少——你!”

    少,绍……邵,还是,邵?

    在外竖着耳朵的李娘子边回身拿酒,边更加专注地聆听他二人的交谈,在短短几个瞬间里搜肠刮肚地踅摸一通,仍旧断定不下主意。少年倒察觉起李娘子的目光,及时住口,警惕地剜了人两眼,“乱探什么呢?”

    “哪能呢?小店不易,和气生财,您请!”李娘子惊出虚汗,少年不领情,愤愤地冷笑一声,先行闯过门槛,大马金刀似地坐在了长案前,李娘子暗地唏嘘一声,姑娘被同行的少年横冲直撞地拧过了肩颈,她也不生气,神态如常地解释:

    “舍弟被惯坏了,我一路走来,见挂着惠泉居的门下小肆最多,门口有多绑着麻缯不带的,近些日子没有战事,况且,当今天子还未泰山崩「2」吧?”

    原来是姐弟。

    酒家的茶并不值钱,更不名贵,能赚的还是酒水。李娘子不管他们姐弟口角纷争,见到了谁能做主,更是一喜,却难保手掌心里出了水渍。

    她试探:“您真是慧眼独具,我们小肆正是投靠了惠泉居这大酒家才起来,它也算是巨姜顶好的酒家了。不仅有长安出名的绿蚁杜康,还有各地汾酒郎酒和秋露白种种……至于这麻缯布,奴家斗胆问,您二位不是琅琊「4」人?”

    “我们的确不是琅琊本地人,只在那儿匆忙见到了那深深闭门谢客的绍家,他家与我家有旧交,却不知为何早已不做生意了,船舶闲置,锁木萧索,所以转道来巨姜游玩。”

    姑娘讶然,指着少年和她笑道,解释:“怎么?我们从长安来,舍弟梁少朱,店家叫我梁少玉即可。”

    “原来梁姑娘和梁少爷是长安贵客,真是经商之家,不拘俗礼。”

    李娘子心上大石头落半,忙紧着奉承两句,端上一瓮酒和杯盏解释,不曾注意被称作梁少朱的少年原在拨弄杯盏,这会儿面色铁青。

    但是目光灼热,她心里在骂,脸上只顾讪讪地:“陛下还正是年青体壮的时候,哪能这么不吉利?遭受天妒的是琅琊王家那位大公子,都说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二位从琅琊过道,大公子被妖人蛊惑,三年竟前病逝啦,巨姜人感其风仪,悄悄系了个麻缯布的结在门上。您瞧?这酒叫‘浮樽前雪”,也是为祭奠王家大公子而酿的……”

    说着,李娘子小心翼翼地倒酒,酒壶壶口小,壶颈细,手就得稳,冷冽馥郁的酒气漫散开时也不过一线,滴落慢慢,热起来更不浑浊,落进酒盅中反而如花覆雪。

    “陛下不怪罪?”

    “天高皇帝远啦……说来您的旧交,唉,绍家也是可怜,都深闭院户也没逃过,被一桩三年前的故事牵连,据闻那妖人姓邵,本来也没关系,奈何琅琊王家屡杀她不中,所以后来竟连一个同音的字都听不得。”李娘子心里揣测长安来客不要是皇帝的忠臣才好。

    “那怪不得你要我们喝这杯酒了。”姑娘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少爷却神情古怪,他拗过肩膀去摸空无一物的酒杯,手在杯壁上不自然地剐蹭着。

    李娘子自然头也不抬,完全不去看他,便不知道姑娘伸手夺了他的酒杯,估量了一下酒液存量,又微笑着还了回去。叮叮两声,酒液打了个转儿在酒杯里晃荡,李娘子听着姑娘微笑,如她心意体贴地说没关系,香气袭人,心下最后走钢丝的警惕也没了。

    “人人过道琅琊,或不来琅琊,你都这么说吗?”

    “那不是。”李娘子吞吞吐吐,“实在对不住,奴家方才乍听梁小少爷一句,惊得实在是面色尴尬,怕错认了好人。如今您看起来确实不像那姓邵的——绝世的美女也不止她一个——怪奴家眼拙口笨,不会说话,也不会看人。”

    “长安路远,王公贵爵不胜其数,琅琊王家大公子的佚闻可能有,绍家我们从前许久不来往,不用心择选,消息怕是早被淹没在大事里,难免失真了,怨不得店家你一听舍弟出言,就脸色有异。这会儿来巨姜,也是因为连日多雨怕发瘟,换了马。”

    她笑了两声,“其实按照四面都被通缉暗杀的处境,那妖女岂敢来犯?路上也不独店家一人错认的,看来那妖女长得不差,我也生得颇清秀。”又是一句宽慰到李娘子心里的熨帖话,“不怪你。这酒喝着极好。”

    “像奴家这种,鲜少有见过那位的机会。别说江湖人实在是神出鬼没,连王家大公子,都深入简出哩。不过这樽酒倒是能仰仗风采,多卖几壶。”

    李娘子见“梁少朱”没喝几口,怕他在最后关口发难,堆笑着看向“梁少玉”,“不过这酒的确是上好的醇酿,还动用了巨姜谢家大公子的人力,王谢世家自来齐名,这辈两者虽然差了年纪,却也不大,谢家大公子惜才又宽容,让这酒和背后的故事,名扬巨姜了。”

    “谢大公子谢澹知?我们在长安也听过他的声名,听说陛下点了他做刑部侍郎,长安城中也引得红衣销路短,青袍胜价,贵比海珠了。”

    姑娘和少年对视,她笑说,“王家大公子是叫……秋来?我们在长安也听人醉后说榜下捉婿,说要捉就捉王家大公子,讲他二十如许,淡泊远志,仁厚安闲,足以笑话檀郎卫玠,极美。”

    喝着贵人托名的酒,李娘子听“梁少玉”惋惜又怅然地: “可惜短命。”

    谁说不是?王侯世家的风闻,人们最感兴趣,李娘子胡乱点头,一边装作深以为然,一边又给“梁少玉”斟酒。

    *

    雨冷天热,酒温人闲。

    少顷,喝毕了酒,姑娘和少年付了一锭银,这不能算是小数目,他二人沽酒开坛,喝得又不多,酒资却足有千文之巨。

    而一斗有四斤,一斗“浮樽前雪”售价五千钱。

    李娘子坦然领受了,嘴上还要客气客气,见梁家二人口舌机变,理由有二: 一则是感怀君子,结个好意头,二则是假使王家大公子在天有灵,也保佑保佑,不要让绍家被迁怒太过了。

    她才心安理得地揣进了袖里,回到柜前踢了那无所事事的泥二一脚。

    泥二正耷头耸脑,他摸着头顾不上腿,对这种“不义之财”心有顾虑,一直朝外看那两个人的身影,踌躇半天,才要张口,就被李娘子堵回去了。

    殷勤贪财的酒家脸上讨好一点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嗤笑,手里捧着一锭实打实的银子。“你要说什么?”

    白花花的银子当前,泥二不免咽了唾沫,摇摇头。

    于是催促泥二快去收拾杯盏。李娘子也跟着向外攀看了眼,雨丝茫茫,二人牵着健马走了。

    她知道,那些理由是有点迷信。

    但时人敬崇鬼神,商贾之家更依赖运气,有什么好稀奇?更何况,人家衣袍上的香气怕是私制的,李娘子歪在柜前算进账盈亏,不知不觉更头疼犯困,鼻息间还萦绕着一股富丽奢靡的香气……

    她抛了抛银子。

    *

    雨势渐歇,“梁少玉”动用内劲,将袖里的香囊撕个粉碎,少年“梁少朱”在泥浆中牵马,声音沙沙的,没甚好气:“凭什么不叫我说话?就准你这妖女与别人大聊特聊,却不准我多说一个字。”

    假名“梁少朱”,真名汪时竹的少年看向邵斐,有些愤懑不平之意。他一出门就有呕吐之状,那掌心里的血丝红中发紫,必然是“梁少玉”夺酒那刻下的“紫冲鹤”,不是什么烈毒,只是堵塞喉咙的哑药,冲破屏障需要些蛮力和功夫。

    半个时辰后药效就去除得一干二净,也没什么后遗症。

    “梁少玉”,不,是邵斐,她不曾回头直接往前走进小巷,最后立在一支擎天翠盖的大香樟树下,转手就把掌心里摊着的人皮面具当蚕蜕揉搓,面具薄得透光,却起了很多褶皱。

    “那当然是因为你要坏事了。”邵斐若有所思片刻后,看了汪时竹一眼,“我在给‘龙王母’的义子脸面,你也可以理解为是因为我喝多了。如果想这能让你好受些的话。”

    虽然雨有要停下的样子,但湿蒙蒙的雾气与充盈的酒气相会,喝的酒并非全积在五脏中,而是化向筋脉流通,所以还会觉得闷热。武林中人自然有饮酒千斛面不改色的绝技。但不需要伪饰,她的饮酒千斛是实打实在江湖里历练出来的,不失为一种娱乐。反观这位被青州水寨之主、“龙王母”领在身边的义子,汪时竹,养气功夫就逊色许多。

    毕竟汪时竹与龙王母有名义上的父仇,实为义子,实则不过是用的顺手的小猫小狗之流,功夫不算上乘。

    “那也不能……你刚才没听说巨姜和琅琊对你那早死的风流债都关心的很吗?还敢露面?”汪时竹不可思议地发问。想到那杯不经意间下了毒的酒,和蛊惑店家剖心剖肺的“牵机香”,又有些拿不准了,不禁强调:“这次办的是正事,低调行事。”

    “我知道,何况他死不死的,不是尚无定论吗?你不会也听了传闻,感其风采吧?”邵斐转眼又道,想起什么来似的问:“跟你的义母和生父一样?”

    汪时竹瞠目,顿觉一阵寒意从脚底而起,他无言地看着她,却又很庆幸地意识到邵斐没带武器。

    今时今日,青州水寨寨主姓文,但她从前是落草为寇的出身,后来一句“感其风采,心向往之”便带着手下们剑指青州水路,强占势力。汪时竹是原先青州水寨之主的便宜儿子,母亲不详,等他父亲身死,他自己本来也没什么能达成父慈子孝的前置条件,于是顺理成章,奉贼为主,有一些江湖笑话,都说他是文在莘手里一张随便乱打的好牌。

    想到那些讥诮,他一语不发,半晌才轻轻地问:“你也要嘲讽——”

    邵斐见好就收,莞尔:“不妨事不妨事,我胡说着玩的,小公子别往心里去。还是查案要紧。”

    此番二人结伴,确是为调查三月前一桩被泼在“龙王母”身上的脏水而来。有人传言“王母”吞了青州犹且不足,还要把青州和相邻的州郡等江湖势力全清剿,三月十二日有个明面上敷衍投诚的小寨被血洗,就是王母所为。

    伽蓝寺和尚誓不罢休,为首的大和尚座下弟子又疑似是早该亡故的王家大公子,她才让人脉深广,又欠自己人情的邵斐走这一遭。

    三年前消息就传遍两江: 王秋来是邵斐的裙下之臣。所以王母也劝她顺手把汪时竹捎上了,给她付账。暗着说,就是为她监视邵斐,一人两用。

    灰喜鹊在叫,叽叽喳喳,越过葱茏两道,雨痕恣意,地上很快出现了湿洇的圆点,汪时竹平心静气地踢了踢屋瓦下不慎飞落的石块,“接下来干什么?”

    邵斐笑而不答,雨点在地面上细密密的,像一张异形的蛛网,一只鼓囊钱袋的影子吊在蜘蛛网正中心。

    汪时竹话才出口,顿觉腰间一冷一空,面前是邵斐的一根手指:

    吊着钱袋子慢晃。

    “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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