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谢三公子处,五月当季的枇杷都在沉馥的香气里被雨水滃烂了,但这里还冰着不当时的葡萄酒,色醉如胭脂。
“当真?!”屋内的谢三初醉才醒,伸开双臂让侍从侍候他穿外袍,自己看着阶下伏倒的男人,神色惊异。他二十岁左右,冠礼才过,从少年跨至青年,父母取字“端”,不该如此不沉稳,但是男人却是捎来了个足为人惊奇的消息: 惠居泉被人踢上门了。
“惠居泉”「1」是谢家与掌柜各占胜场的酒号。而阶下的男人叫钱理,是谢家支脉的管家。
论理,修整商铺周转银钱是好手,论情,什么风闻消息都逃不开钱理这对忠心耿耿的耳朵,谢三不曾怀疑他会说谎。
“不敢欺瞒公子。来者是一男一女,样貌绮丽,辨不清身份,但应当不是出自世家,更不可能是主支。”果然,钱理恭谨地回答,“应该是富商、游客或狂徒之流。听闻有人在‘惠居泉’门下酒肆见过那少年。”
谢三酒醒了一半,挥退了大多伺候他的仆从,只留阶下禀报消息的人,在氤氲的果香里沉思: “惠居泉”作为酒家资历极老,以惠泉酒起家,本营和分营牵扯很深。
听说老板是酒泉人,听闻先祖是唐汝阳王盛情相邀的酒商,后来做了王府邸下长使。因此巨姜豪族子弟乐意买他的酒,醉翁之意不全在酒,在于酒泉这地方的名声、王公贵爵的风头、与杜诗的风雅。有道是: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2」
谢家亦然。
况且谁不知他谢三好名酒,如王公好骏马?大哥记挂着给王秋来的祭酒就才上,帮忙转售的就是“惠居泉”。打脸也要看主人。
谢三披着外袍忖度,不多时就下定了主意: 立刻去“惠居泉”看看。
如今虽说夜深,但马是早就备下来的,谢三临走前还嘱咐侍从不要惊扰了长兄,即谢大公子谢澹知。谢澹知将任刑部侍郎,谢大三十二岁之龄,比如今在任刑部尚书的范阳卢氏之子更为年轻,今时回来,不日就要返京,耽搁不起。
不过谢澹知作为大公子和长兄的余威犹在,钱理踌躇着望了望谢三,眼神担忧,谢三等到小门前再徘徊,眼见月色隐蔽,壮士断腕似地下了决心:“我去去就回!”
他玩笑地:“难道你还怕我是只身入虎狼穴吗?”钱理没话,当然把头深深地低下去说不敢。
于是谢三再不拖沓,趁夜策马向“惠居泉”,蹄声轻疾。
*
“惠居泉”中,虽至寅时,也客来如云,听不见马蹄声,反而闹哄哄的。楼上的客人自恃身份,比厅中更安静些,也不知多少人慕名而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厅中斗酒的二人。这二人正是展露真容的邵斐,与倔强地蒙着人皮面具的汪时竹。
她毕竟真没让汪时竹大破费,只是买了些衣裳,毕竟千万豪资在谢家门口一撞,都不能够给这些世家公子听个响的。
哆哆的一声鸣叫,有人养鸟,鸟眼里看着长案上,少年人们交杯换盏,头发被梁架上的灯笼渡了一层荷红香粉的暧昧。
邵斐悄不作声,她只是一笑置之,朝汪时竹慨问:“喝多少了?”
她身侧汪时竹打了个激灵,牙齿不慎磕到杯边,嘈杂声里不明显,喉咙却被酒浸得醺醺欲醉,冰冷彻骨。耳朵如堕无间地狱,于是他满腹愁虑与怨气,脸上有些红,神思混沌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咬牙切齿地恨道:“如果你说的是时间,那我们连喝三日,从早喝到晚。数量记不清了,这酒不说千种,也有百十样了。啊,啊,少……多废话,你确定那谢三真的会来?”
前几日,受酒劲、利诱和邵斐身上刻意的香气所惑,那个酒肆店家李娘子掏心掏肺,说: 谢家最近心绪渐宽,谢家大公子不日便要回长安,谢三公子最好宴饮,近两日或许就要开席畅饮。出了门,邵斐也问他难道不觉得这樽“浮樽前雪”来得时机凑巧,合了每逢祭日,必以酒悼念故人的多情举措?
谢澹知可不以心肠柔软闻名。王秋来祭酒,名扬巨姜,甚至传入长安,却不是什么好名声,比谢家大公子的官声差远了。
这不是平常的喝酒,这是剑出诡招。
“再不来,我俩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汪时竹不懂这些,如今后悔万分没拉着邵斐跑,他瞧了她两眼,美色总让非同小可,但只觉得心脏突突乱跳,不是意动,是快要喝晕过去的恶心。
邵斐不答,啜完了手上这樽酒,手腕一倒,四面为防止作弊同时也为引光的西域大光镜照出瓷杯底,空无一漏。
见状,楼上忽然传来阵压抑不住的喝彩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满脸赞叹地把身体越过栏杆:“哎呀,瞧瞧,山东大曲也尽了!”
声音不错,像是报唱,虽然酒不如从前王秋来给她喝的“烧春”,人也不如从前王秋来船舫上的一夜水声清听,琵琶夜奏。邵斐怀悼故人的心思被酒气一衬,不免抬头笑笑,那书生见她真容就缩肩惊讶,脸色窘然起来,点点头往回退。他隐约听到同伴有些胡乱言语,只觉身在梦幻之中,喃喃细语:“真是海量无双女子……”
“那这海量无双女子怎么不继续吃酒了?别发痴了!孙二,你怕不是觉得她是嫦娥临界,霜女下凡吧!”有人也目光灼灼地看着邵斐手里的酒樽和手腕,嗤笑不止,“她在敲杯,如何这般穷相。”
堂下邵斐确实无暇他顾,她喝完酒后,摩挲着杯边,手指如鼓奏乐般地敲着杯壁。
敲到第五下时,门外有绁缰绳下马镫的窸窣动静。一个仆从才把谢三请了进来,在一片沸腾热闹里说: “谢公子,您看就是这儿了——”
“嚯!什么神仙!”楼上人发声的正是嗤笑邵斐的那人,他出身于薛家,最稀罕看热闹,此刻看着堂下“不速之客”,睐着眼睛诧异。
只因漏夜前来,诸位宾客里,谢三鲜艳得独树一帜,身上是件轻薄如缎的桃花粉圆领袍,不著深青,在灯下明明烁烁,显然是精工细作。连邵斐眼睛都被晃得一刺,她按住击拂杯底的手指按住,响声咄咄陡停,汪时竹全靠一腔毅力不掉链子,这会儿腹腔内酒液猝然自胃上涌,他从昏聩的状态中惊起,迷迷糊糊地欲拍身而起,又被听邵斐淡定地扯了下来: “谢三来了。”
这杯酒恰好是名酒,竹叶青。夜风纤长,凉薄丝柔,邵斐气息像蛇信子一样勒人,虽没有实质,但勒得汪时竹后背发细细的冷汗。见状,邵斐行云流水地把一杯酒注进空杯里,交换,不给少年人喝酒了,照顾生手,反而朝谢三笑笑,饶有趣味地问:“这也是来寻我们喝酒的吗?哎,还是桃花公子?”
这声取笑也可以说是挑衅,一声比一声热辣。不多说楼上的客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明亮旖旎的灯下,谢三也觉得这姑娘脂粉融腻,笑容可亲,更明显的是她醉目浑浑,显然在来前饮了不少,他考虑起钱理口中消息的真实性: 不是说,酒肆小店李井荷招待的是对姐弟?弟弟要更傲慢。
汪时竹察准时机,像是吃醋斗狠似的,发泄般骤然把酒一撂,酒液浸着深衣彩袖,邵斐于是头也不回,干脆挥袖推碎一沓空碗。
一时间叮叮咚咚!不给谢□□应筹措的时机,她笑嘻嘻地:“可惜可惜,千种醇酒我等俱已品完,巨姜无好郎子,更无好酒矣!”
仿佛才从空茫的凉夜里惊起,余下的酒气被风吹冷犹香,谢三险些为瓷碗碎裂声奏出的协妙音律所摄,毕竟千百种好酿,一时醇厚余韵,使人醺醺陶陶。
他惊得退步!
……
等到音消声歇,酒香弥散,才是一片使人警觉、剑拔弩张的寂静。
谢三彻彻底底清醒了,不管疑窦是什么,他望着地上的碎碗,勉强笑了,“阁下是长安人士。”
此时还有些醉汉碰杯欲醉,泠泠声不绝,月如雕冰镂玉,云似千里鹤白,极美,也极通透。照得周围人的脸色在光下纤毫毕现,有勃然大怒的,有踌躇不定的,也有窘然地抿了下唇低语的,还有失神惊怒里夹杂着欣赏的,谢三是后者。
他看清了局势,又在话要脱口时缓步上前,细细端详着邵斐和汪时竹,惊奇于二者从样貌上看,并不是惯于市侩刁滑的老手。更何况他二人醉了,醉了,脸色酡红,看起来并没什么好惧怕的,年少轻狂不知事!更何况不能叫这么多人看了笑话……
输得起,放得下也是气量。
邵斐的脂粉和深衣大袖使她显得很柔弱。谢三居高临下,更动了怜妇孺、惜英雄的心思,于是话口转了,笑道: “自然尝惯名酒,这些必不能与二位的见识相比。喝到现在不知二位姓甚名甚,也是憾事一桩。‘惠居泉’下从不招待无名之辈。”
什么无名有名?汪时竹在这儿当背景板,只佯装醉了,闷头当鹌鹑,唯恐耽搁邵斐发挥。
“我家主人是长安商贾梁少爷。奴家么,不敢当,从前在教坊司当乐伎,如今得蒙福恩,比老死在深庭大院中强。名字也不值一提。”
乐伎?谢三笑容淡了,不是梁少玉。不像说谎,也看她五指上有茧,大略是弹琵琶的。长安梁家他查过,从前做海商出船,如今在这行里捞金,吃些小鱼碎虾,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过家中人丁不丰,主支家旁支的年轻一辈也就三男两女,与琅琊的纪家十几年前就断交了。姐弟二人是前两日下午来到巨姜,风尘仆仆,路上一掷千金的只有那坛“浮樽前雪”。
必有蹊跷,且断然是有备而来,只是没见同行姐弟中的姐姐,在场的独一乐伎。不过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她若是真有胆量闯入“惠居泉”,也不差蒙骗他这一回。
见邵斐无聊,耍弄着把最后那只小青瓷盅掀了个底掉,手在灯下堪称红酥「3」,酒渍一漫,看不分明。谢三傲慢睐目,干脆左过脸朝这乐伎的主人说话。
“看不出梁少爷年少,更是气盛,身边的乐伎也丰采夺人,二位从长安到巨姜来耍着玩的,巨姜没宵禁也便宜,这堂下,纵然单放置一杯清水,也要被你的这海量所熏,使人欲醉,这是好事。但怎么深夜在这酒家里砸人的招牌?”
他目光流转,在邵斐身上停停过过,楼上的人不解其意或有怨怼的,只觉得恍然: 这梁家少爷摆阔过头了!长安宵禁严苛,他可不是要在这里小孩子胡闹。
四目相接,邵斐则斜身挡了一手,嗔怪:“公子这话可使人伤心!奴家已有二十六岁,琵琶生疏,唯有品酒一道还算入眼,长安中无人出其右,算是立身之本了。如今世道里好酒,旧醅不厚,杜康绿蚁独占诗名而已,新醅中,只有从前喝过的一杯无名春日酒,与来驿路酒家上喝的一杯还算宜人,可惜是热的,这冷的嘛——倒也没什么不同。”
“梁少爷还要躲在女人身后。”谢三一时口不择言。
“谢公子目光专似钉在奴家脸上,我羞赧搭腔,这还是怪事。不是贪看奴家脸上胭脂,疑似朱颜酡些,又怕是恼羞成怒?”
谢三笑容一滞,邵斐托腮笑对,想虽然要哭一下才好,不过,反正她是哭不出来。总之,世人皆知酒要越老越醇,人年纪越长才越懂滋味,青春年少,未免气盛,不懂喝得萧然与喝得尽兴是各有好坏,喝了这么多酒大放厥词。但是世家公子,怎么会懂胡女与乐伎行宴上对酒的熟稔?
真到这份上,她们才是行家里手,你谢三算什么东西?邵斐笑吟吟的,谢三却觉得她红粉骷髅一般可恶,脸上纵然脂光粉腻,却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了。
满场客为之惊骇。薛家子觉得堂下那人像走失的白狮子猫,一时拍栏取笑风头得意的谢三折戟。
“我当是谁是什么章法呢,拿他亲大哥逞威风习惯了……”
窗外雨急风骤,堂内金灯玉盏,花似的往下开垂,门却吱呀呀地一荡,晃进漏雨的冷涩风气。
“——既然不与他喝,那就请阁下与我喝一碗酒吧。”一个青衣蓑帽的人门口下蹬拴马,声音平实,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