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八声甘州二十四号间。
“惠居泉”厢房多以词牌为名,一至二十四号对应节气,里面有些陶人瓷俑似的摆件,姿态各异。八声甘州里就是对酒翁瓷俑,互相搂抱的亲近,红腮白发,大笑模样,腰上插着朵梅花。
此刻邵斐与谢大对坐,堂倌上酒后就识趣退下来了,由他们自斟自饮,隔绝外面一夜热闹又复一夜冷清的动静。
见谢澹知抛了大氅,邵斐也礼尚往来,本相毕露,明目张胆地把汪时竹丢在床边脚踏上,脚踏上有暖毯,他腹内有才下的两剂“紫冲鹤”与“黄粱谷”,方便沉入梦乡中,砸痛了都没声。
“江湖伎俩。”谢澹知淡淡地,他见一团孩子气的汪时竹鼻口无血就收回目光: 江湖中最富盛名的假死药忌酒,不然,便会因七窍流血而暴毙。
这是“黄粱谷”。
蒙汗药的分支与变种,药性温和,好梦难醒。
“比不起谢大公子趁夜公干。”邵斐不意外他如此熟悉,轻易宽了半臂袖帛,紫云红锦轻轻盘在椅背上,她先快手扯过太师椅坐了。
七十年前,太祖皇帝起兵,膝下第六子安王沦落在外,二十三岁时被宰相罗楸带回朝堂上认祖归宗时竟满口胡言乱语,神智昏聩,才知道安王是喝母狼的奶长大的。
当时储位已定,太子施仁政,谁人都没料到安王能掀起什么风浪。但是太祖皇帝立朝前、在攻打青州时所驱逐的幕僚出身江湖,他心生怨恨,又巧合中遇见了与太祖皇帝生的人极为相似的安王,在太祖皇帝驾崩后设计用江湖势力左右朝纲,秘杀太子。自己则被登基后的安王尊为国师。
所以时至今日,哪怕安王之孙,即当今天子御极,历经两代,也不能掩盖安王得位不正的事实,更不能消去大臣们对安王老年战战兢兢,让江湖势力参与朝政太深的阴影。
与此同时,也不能拔除天子对江湖势力的依赖与惊惧。
而那些胡作非为的卷宗、记载着幕僚刘继粟残党牵扯的圈名薄全积在刑部。
罗楸的门生弟子之一,卢家子出任刑部尚书,今年五十,历过事,大家子。
恰好知道当年青州也是个太完美、真正的龙兴之地。太祖皇帝虽在西北儋州起家,不过正是据青州为水路枢纽,招兵买马,渐有盘踞雄顾之势。
谢澹知是卢器明的下属,卢器明是他的上峰。
现在,他就是单纯的酒客。
“这就是浮樽前雪?”邵斐观酒色,看起来很冷,没什么特别,她喝完小口,便判断出这酒只是胜在颜色更清,热过两腮也快,也很漂亮,恍然间像在酒底开水晶昙花。
滋味也很熟悉,里头恍惚有一双细腻如墨画的睡凤眼荡了荡。
“里面有‘烧春’的酒糟。”
她叹息地举目望向谢澹知,“王秋来赠给我的酒,更醇厚了,他死后你怎么买得?”
“你三年前的酒还剩半坛而已,我从中倒转,买得一斗。你还在乎?”
夜半风声鼓噪,残月高悬,门一闭,谢澹知目光极静,有些不可捉摸的兴味,
邵斐撞见这股浓烈的兴味,她不顾忌地朝他一笑,但谢澹知明白这都是虚的,面前的江湖妖女眉睫下眼如结霜,神采极冷,这才是实的。
“我当然在乎,不在乎,就不会上门‘惠居泉’了。”
“谢大公子觉得这是好酒?我们也就只有秋窗风雨的那一晚见过而已。当时我想杀你,但是现在我们不必相杀,毕竟: 岂无好酒?岂无好酒?恨无振振公子而已……”
“可惜王秋来既死,那这世上能以真名士与贵公子自居的也就只有你谢澹知了。 ”
邵斐微笑,却从不掩饰自己的阴阳怪气。
“惠居泉”丝乐声在外间奏得和谐流转,她耳畔的旧时吴歌若隐若现,而汪时竹在脚踏上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口内无词,但一时支吾出鼻息的鼾音,轻重不明。“喔!”
在两人目光投向他时,汪时竹皱了皱眉,伸手一抱,把邵斐乱掷的舀酒器抱紧怀里,垫了垫,仿佛心安起来继续睡了。
……有时真羡慕他吃了睡睡了吃,青春年少,没有愁绪。
邵斐被旧事扰得思绪半偏,回神后却连眼皮都没掀。对座那两只手松弛而懒怠地握着座椅扶手,有些纹路,一动不动,邵斐见到就明白了: 谢大公子是坐惯了太师椅,这宽袍大袖把后面的帘帷波动,挡得一点不剩。
但帘帷之后的风声雨声从不止息。邵斐看到了谢大公子长衣下的洇湿雨点,好像长街茫茫雨迹,都被马蹄声踩飞起来,撩到衣裳上面去了。
在邵斐看谢澹知背后时,谢澹知那两双手在座椅间也缓慢移动了下,他顺着邵斐先前的目光看向汪时竹,几经变幻,如看乱臣贼子,又或抱金小儿,再或银山宝库。
声音醇厚,轻寒,谢澹知眼底晦暗: “不好说。你那可不是像在看琢玉般公子的眼神。”
再一抬眼,二人目光交集在玉光琥珀似的碗盏间试探,邵斐喝了杯酒,笑道“怎么会?所以是好酒,只是惜有好酒,恨无好郎子而已。王秋来是仁厚君子——虽然他现在因为我,连个清正明洁都算不上了,但是谢大公子贵庚三十二,也不是为了和我谈情说爱的少年郎。双方各占胜场,但人死如灯灭。”
人死如灯灭。
舌尖有些温和的缱绻,邵斐吞下了酒,若有所思地长叹: “……我只是怜惜他。”
当然,谢澹知要是也愿意为她一死换得三分妖女不值钱的怜惜,邵斐也会由衷乐意。可惜他们的交情太薄,起源于谢澹知或可能走任刑部侍郎的消息传到江湖,那些卷宗牵连甚广,于是专司杀人的齐糜楼和浪迹江湖的妖女邵斐同时在画舫上动手那日。
好巧不巧,秋天风气幽凉,齐糜楼杀手动手时期晚在邵斐动手一日后。好死不死,邵斐在汪秋来流水轻绸般的长发里打扮他玩耍,临睡前拎着玻璃绣球灯四处走动,在画舫檐廊之上吹风时,看见了另一艘船上孤灯暗照的谢澹知。
天地良心,她只是路过看看与自家王秋来齐名的前辈,看过对视后就走了,睡得湿沉,梦里约定了要跟某某观钱塘江大潮。那天,邵斐的头发披散,还是从王秋来身上扒拉下来的乐伎装扮,腰间有颗银镂空花鸟样式的香囊。
“明人不说暗话。谢大公子,你再看看我的双瞳,可能信我?我实在是很有诚意。”邵斐一时伤神,吁气的同时顺手把酒气运上脸,有三分红,话被红霞晕得恳切多情。
谢澹知不动声色地掀开眼睛,在阴影结云处看着邵斐:
月下,江湖妖女的皮肤似乎欺霜赛雪,这是错觉,但不可否认的是眉毛青黛,瞳孔深浓乌黑,脸颊酡些,如此这般,衬得眼睛水汪汪,却也是黑到近乎于沉沉的燕紫。
一点灯样的金光闪在邵斐的眼神里,旁若无人的算计,真心实意的怅然,就像是那夜湿淋淋的、聊斋话本里的美人蛇出现了——
他不说话。邵斐等着他的回答,谢澹知看着她,声音看似松弛下来,呼吸平稳,宁和,宽容……
忽然地,他笑了笑:“你要问王秋来?”
“不。”摸着的酒杯少打了半个旋,邵斐真心实意地微笑着将它轻轻一立,她看了熟睡的汪时竹一眼,轻声道: “我问:”
“长安大牢里的罪人,够不够谢大公子这下任的刑部侍郎杀来当消遣?”
此刻,花影阑珊,漏夜阗寂,梅花雕如血玉,小注阴刻上写着“且插梅花醉洛阳”,此刻,谢澹知忽然非常、非常嫉妒王秋来。
这个算来足足小他五岁的世家后辈。
*
次日清早,汪时竹是干呕着在客栈醒来的,他昏头胀气地俯到床边咳嗽不止,眼前晕眩,浑身酸痛。
再看,没有呕出来什么东西。
“醒了?”邵斐公平地在椅上对付了一宿,她头发湿漉漉的,皮肤上残妆未洗退,散发出一种香到积沉的微妙气味,不算清爽。
窗户是开着的,汪时竹下了榻,他定了定神,身体清洁。邵斐善意地说:“店家差人给你洗的。”
“是个男子。”
“哦,男子。”汪时竹如在梦中,喃喃自语。
邵斐喝完豆腐脑,把碗往桌上搁,“王秋来活着,珈蓝寺大和尚圆空那未剃度的弟子无相就是他。他现在就在巨姜。”
“我们花了多少两银子?不对,我还活着?”汪时竹恍惚间说了蠢话,又听到桌旁边突兀的一声顿响,这才回神望向床褥子: 涎水大滩!
他立刻觉得弹起身来退了三步,真丢人。
邵斐关照这可怜的小鬼,给他踢了个干干净净的痰盂过去,却“咣当”踢中了床沿。
汪时竹这才回神,他揉了揉脖颈,为保确定,很谨慎地发问:“你当真?实据呢?谢澹知没认出来你?不可能!”
邵斐说不急,给他端过去一碗白粥,汪时竹接过,吃完早饭,两人方才对坐。
“谢澹知认出来了,但谈妥了,他请我们入谢府一叙。”邵斐轻描淡写地掠过前问,只回答,“两日后,谢府开宴,借此聊庆亲朋,也为谢澹知践行。大约晚上,谢三公子谢淇明会在竹林精舍格外开一席,左右都是挚交。”
汪时竹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当机立断地质问:“这消息可不止几百两银子就能拦下!你那老相好的是君子,谢澹知不是,不对,你那王家大公子王秋来也不是君子了……前君子,现,呵呵。”
他没忍住,双眼狐疑又姿态别扭地,“你真笃定能在谢家宴席上见到他?”
“不知道。”邵斐心情很好。
“那你说什么!”汪时竹一拍桌,被邵斐眼神逼退,于是他条件反射地一缩,咕哝着悻悻然坐下来,有点打蔫的委屈:“……也不知道你凭什么说动了谢澹知……”
“你不用知道。”邵斐忍了汪时竹这年轻少爷伸手一指,窗外凭着武林中人的耳力,知道没有偷听窥伺的小贼,心情也轻松,所以不计较汪时竹一时的稚嫩言辞。
她望着窗户上盈润薄透的日光,身侧是汪时竹喝粥并差堂倌给他上两个肉馒头的声响,想着辞行“龙王母”的那日,在四周看过青州的水寨,不是很精致,没有官邸的雕梁画栋,但是那又如何?
只有人是最值钱的。
武林中人,也只认“人”是最值得的。
当今主政的少年皇帝时有隐忧,他的曾祖父安王又在御座上色厉内荏,实则惶惶不可终日,在位时日短得可怜,世称“四旬天子”。四十日后,被臣工怒而攻讦,又因酒色伤肝,暴毙。
江湖、江湖——江湖!
有国师刘继粟残党。
有驱虎吞狼,欲掀起波涛的青州流言。
有“龙王母”文在莘,窥伺七迎八寨富庶的势力。
嗯,也有清波万千,桃花一日。
日光真好。
邵斐见汪时竹吃完了,伸手敲了敲桌把他昏沉的脑袋震醒了。
汪时竹不由睁大眼睛示意自己才过宿醉,头还疼着!
邵斐笑了,言简意赅,“那你先休息。再过两日,两日后我们去谢府。”
*
谢府,谢家谢淇明正怪道房间里的冰也撤了,圆滚滚的枇杷少了几个,一问才知是谢澹知要问他功课,不可奢靡过费,不由大惊,竟没工夫搭理钱理。
路上,钱理暂且汗涔涔地脱身,为谢家大公子谢澹知效力,亲自将两封清雅古朴的信笺急送至那两位闹事的酒客手里。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他不敢耽搁,奈何途中出现了一波闹剧,不由停留多时,急得不好从人群中越出,只是佯装看市井商贩,似乎有些趣味。
谢家大公子要求此信秘送。于是钱理就这么被堵在一众市井嘈杂声里,急得擦汗。
盼了许久,才见有一位男子侧身朝他借过,让出一条道来。钱理不及细想,忙笑着谢过出去了,偏偏日光太盛,行程又急,他竟也没看清这人的面目,只是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松香,暗道: 或许是个琴师。
这种小插曲顷刻间就被钱理抛诸脑后,那位谦让借过的“琴师”则转身入巷,从衣襟中取出一张赫然与谢家请柬相似而又不相同的信笺。
笔墨铁画银钩,风流何当,只是旧了。
他拆折信笺内部,中间原有的物件消弭无踪,现今空无一物,只有斑驳的光影淋撒在上面。
“琴师”的脸被拢在满树碧清之中,良久不言不语,直到日头移影,他才叹了口气,在香樟树下驻足片刻后,就很快消失在了小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