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太衡山地界群山连绵,雪覆千里,实乃罕见之景。
群山最高峰之上,只有一个破旧的亭子屹立着,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慢悠悠飘入亭中,将迷失在黑暗中的人一把拉回。徐归己猛地睁开眼睛,无神的眼眸逐渐亮起,一滴血从右眼瞳仁中渗出,随着泪滑下脸颊。
他下意识抬手拭去,鼻间也随之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其中还夹杂着血腥味。意识再次被击中,他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本盘膝坐在蒲团上,四周皆是云雾缭绕的高峰,垂眸看了看,身上的青色外袍干干净净,没有血迹也没有破口。
吧嗒——
一声轻响自右侧传来,他有些迟钝的脑袋又清醒了一些,他侧头望去,瞳孔猛地扩大,右眼趁机溢出了更多血。只见已经死去多日的孽徒此刻正捏着真火轻手轻脚跟在自己养的三羽彩凤身后,眼神狠厉,要做什么实在是不难猜。
徐归己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那种恍惚的感觉消失,他若有所思地收回放在膝上的手摸了摸脸上的血泪,掐指算了起来。
甲辰年,洄龙入星盘八十一日……
是孽徒一百岁生辰那年。
眼底仓促划过一抹迷茫,来不及感受,他神色一凛,拂袖起身,手指已经逼近彩凤屁股上的萧寻亭忽觉身后发寒,他打着哆嗦转过头。
嗷——
金光闪过,一声惨叫响彻山间,惊得鸟兽离巢。
萧寻亭挺直了背双膝跪地,不服气似的歪嘴与面前墙上师祖他老人家的画像面面相觑,白胡子老道那双眼画得尤其传神,据说是自己师尊画的。难怪他每次一见这画像就后背发寒。徐归己这个家伙长得跟仙子似的,平日也好说话,人人都说徐道长性子软好说话,可他只要犯错,这个徐道长就往死里罚他,甚至还会把他吊起来打。
像他这种天赋异禀、根骨极佳的弟子,在其他正道老贼门下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护着,只有这家伙不怕把他打坏了。不过是一只死鸟,凭什么这回罚他这么重……
越想越气,但双腿越来越痛,将他的火气都磨没了几分。饶是萧寻亭皮糙肉厚,也扛不住自己师尊动了杀心的一顿打,不过跪了一会儿,他的背就弓了,汗水打湿内衫,他攥紧拳头悄悄挪了一下膝盖,双腿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这是最后一次求饶,最后一次。
嘴巴张张合合,他酝酿了好半天,终于出了声。
“徐归己老子不会放过你的!”
声音不大,但怨气十足。徐归己正端坐在一边默写清心诀,孽徒心里在骂他他都清楚,但他还顾及着前世今生那点师徒情谊,便想让他先安分一会儿,他们再好好谈谈,只是还不到两个时辰孽徒就忍不住骂出了声。
他说不出来自己心中所感,萧寻亭尚未叛逃时只敢在心里偷偷骂他,后来……后来二人因果交缠,形影不离,他就直接将话抬到明面上,自己起初还会被这些话气得头疼,可时间久了,他好像就全认了。
啪——
手中的笔重重砸到桌上,刚才还气势嚣张的萧寻亭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咬紧牙关,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他皱着眉头挺直背,生怕下一刻生气的执笔人就过来责罚。
徐归己倒是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生气,他负手走到孽徒面前,将其视线全部挡住,垂首静静盯着他。
跪在他面前的人衣衫不整,把弟子服穿得如同浪荡子,束发也不好好束,整座山上就他最为顽劣,入了猴群恐怕是要当大王的。想到这,他的右眼突然有些湿润,那种熟悉的粘腻气息再次将他包裹住。
他的眼睛有异状,不知是不是重回一世所致……
萧寻亭是没有耐心的,见面前的人迟迟不说话,他忍不住仰头,结果就对上了自己师尊那双幽深的眼眸,右眼角还有一滴血挂着一动不动,像一颗痣,让人又惧又爱。
他舔了舔唇,强行忍耐的好色之心蠢蠢欲动,连即将被罚的恐惧都忘了。
“你在想什么,嗯?”
声音刚落下,萧寻亭倏地一下瞪大眼睛,令人颤栗的蒯敢从尾椎骨爬上后颈,又热又痒,他瞬间软倒在地,侧脸贴在冷冰冰的地上,他却还是觉得很烫,整个人好像都烧起来了。
“呜——师尊,错了……”
骨缝里都是麻痒的感觉,他小幅度挣扎着十指想要用力扣住地面,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小口喘气还是抵不住后脊带来的刺激,没一会儿就急促着大声呼吸。
衣摆被紧紧拽住,徐归己回过神,垂首与那双通红的眼睛对上视线。
倔强,戾气,欲望……明亮的眼睛里填满了很多东西,他愣神了一会儿后缓缓蹲下,抬手托住徒弟的半张脸。
他回到两百年前了,孽徒呢?孽徒此时还只会闯些他能善后的祸,若是他抓住这次机会,将其严加管教,日后的大祸,也许就有转机。想到这,他的心总算没有了那种被紧紧攥住的感觉。
“师、师尊,你的眼睛……”
闻言,徐归己只是草草擦了一下湿润的右脸,便轻声道:
“一个小法咒而已,不要哭——你在心中想什么,你的身体会告诉为师的。”
无非就是想做些淫//秽之事,龙族性淫,他现在倒也可以谅解了。
见自己师尊气定神闲地将话说出,萧寻亭顿时想要化为原形逃走。他怎能如此丢人!
师徒俩一个蹲着摸脸出神,一个趴在地上蹭来蹭去,整个屋子里都是哼哼唧唧的声响,明明隔着一层房门,外面是刺骨的寒凉,屋里却热得令人难受。
“小师叔,明述师兄求见。”
屋外突然传来一童子的声音,二人一同望向房门,片刻后,徐归己边起身离开边回应着:“请他进来。”
他刚回到书案后坐下,房门就被轻轻打开,一白衣男子提着一大缸酒快步走进来,身上挂了不少雪,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吴明述没料到房中还有一个趴在地上不知道干什么的师弟,他在离书案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抱住酒缸有些不知所措。
身为太衡山的首席弟子,吴明述为人稳重可靠,却因修习驻颜术时失误,驻颜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副稚气尚存的模样,总会让人小看了。
徐归己与他视线交汇,心中波澜顿起,但面上不显。前世今生,这张脸他依旧忘不掉。
年少时,他的师尊就断言过,他生来要与孽缘纠缠,至死方休。后来果然如此,师侄也好,徒弟也好,不过都是孽缘。
“小师叔,许久不见。”吴明述到底藏不,他忍不住开了口,话毕还拍了拍手中的酒缸。
思念的人就在眼前,他却不能再靠近一些,真是可悲。
两人直勾勾看着对方,眼中情意绵绵又哀戚,萧寻亭在一旁看得险些呕血,他攥紧拳头撑住地面,竟然真的从法咒的影响中挣扎着坐起来。
“徐归己,你又要跟这东西偷情?”
此话一出,吴明述顿时大怒,他转向萧寻亭大声道:
“萧师弟,不可诋毁小师叔。”
“切,你装什么装,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是绝对不会让我师尊跟任何人谈情说爱的,你死心吧。”想到两人刚才的状态,萧寻亭又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你们俩见面也不行。”
“你!”
徒弟对明述的敌意毫无掩饰,挑明后更是仇视,前世直到吴明述死了,这孩子还会时不时提起。徐归己方才就一直在注意他的状态,那狠厉的眼神太过熟悉,让他又有些晃神。
“明述,你先出去。”
“可……是,小师叔。”吴明述自然也不想和师弟吵架,听到指示,他便不再理会坐在地上的人。
“别来了,以后都别来了!”
门被带上,徐归己重新回到萧寻亭面前蹲下。徒弟正值气头,后背紧绷,他从后颈沿着脊柱一下一下地捋,直到掌下的人瑟缩着身体往旁边挪开,他轻笑着摇摇头。
“可知错了?”
萧寻亭还以为他在问方才自己说的话,连忙摇头恨恨道:“不知错,绝对不错,我以后见他一次我就骂他一次,师尊你要是敢护着他徒儿就、就……”
剩下的话没敢说出来,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逞口舌之快,必惹祸上身。”
徐归己无奈,没等人反应过来,便将其揽腰拉起,墙上的画像也似有所感,水墨消散,金光大亮,他将怀中僵成一团的人连拉带拽带了进去……
画中仙,幻象三千重,对付一条小龙足够了。
把炸鳞的徒弟关了禁闭,身边又恢复往日的冷清,徐归己将师侄带来的酒收进自己床下,结果还意外收获了一片龙鳞。
他端坐在窗边,掌心托着的龙鳞边缘软嫩,中间黑亮又隐隐现着彩光,上面的灵气已经消散无几。
生病了吗?又掉鳞了,厄气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