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带着我盘旋而下,亦如三年前它带着我上山。
我看见山脚下的山门旁,乌压压地站着一小群人,是掌门和一众长老。
还没下落,我就听见他们讨论着:
“老夫早就说过,此子命中犯煞,必成祸端。”
“当初就应该将他逐出昆仑,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灾了。”
“也不知仙尊能否处理好这次八十一祸的异动,但凡让这些‘灾祸’逃了出来,恐怕昆仑、甚至人间,都要遭受大难啊。”
“掌门,这次您打算如何处置此子?”
掌门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被白鹤缓缓放下的我,转身回答道:“先关押至禁地黑牢,等仙尊出关再做定夺,诸位意下如何?”
——
我被掌门送进禁地的黑牢。这里位于一处岩石叠嶂的裂谷之中,隐天蔽日,黑暗幽深,又因关押着一些犯了大错、穷凶极恶之人,故称黑牢。
我进去时,正巧看见有个蓬头垢面的人正被缚在岩壁上,几道雷光劈在他的身上,发出连连惨叫。
听闻此人心术不正,走了歪门邪道,因一己私欲屠害了十多位同门,最后被押入黑牢,每日定时受雷刑之苦。
我心中猜测这或许就是我的下场。然而我并不十分清楚地知晓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什么又是长老们口中的“灾祸”?
我能想到的原因就是那个我用符箓尝试破除的阵法。但是我明明彻彻底底地失败了,那封印明明纹丝不动。又是怎么导致现在的局面的呢?
掌门把我带到了黑牢最深处的一间石室,里面黑黢黢的,一点光都不透。
我没有反抗地走了进去,安静地注视着掌门关上了牢门,又听见他在门外结了一印。
从雪峰上下来,直到现在,我什么都话都没有说。我心中的疑惑并不少,但我似乎又没有立场提问。
我盘腿坐下,靠在岩壁上,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岩石,缓缓闭上了眼睛。我如今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与等待。祈祷仙尊能成功地化解一切危机,等待属于我的最后的审判。
——
黑牢比之雪峰,更让人难以判断时间的流走。因为看不到日与月,我甚至根本无法计算已经过去多少天。有的只是黑暗,令人发疯的黑暗。
三天?或许七天?我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我只能感到我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凡人的身躯比我想象的更加孱弱。没有水、食物和光,死亡的逼近竟如此轻易。
我咬牙坚持。我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我只是想要弄清楚一些问题的答案,就像当初,我毅然决然地攀登雪峰峰顶那样,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之中终于传来了一点儿声音。
是三个人的交谈声,其中两位我认识,是掌门与大长老。
掌门问:“伊已经处理好‘灾祸’了吗,这一次也算有惊无险吧?”
大长老也问:“伊从雪峰上下来,怎么直接就来了此处?伊七窍在流血,伤势可还要紧?”
接着,我听见一道陌生的、丝竹仙乐一般的婉转的声音回答道:“无事,‘灾祸’已经被我重新镇压,至于伤势,过些日子便可痊愈。我本体无法离开我的巢穴,此次过来只是一道灵气所化的分身,不可久留。”
那清雅绝尘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继而发问:“那孩子如何了?”
掌门回话:“他就在里间。长老们这几天的意思,是欲将他处死。昆仑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人间镇压‘灾祸’,他这一次已经触犯到昆仑真正的逆鳞了。更何况……”
掌门还想说些什么,就被那道声音打断了:“这一次全然是我的责任,那孩子是我的一念之私。好在这次处理得及时,没有酿成什么大祸……况且,杀死‘灾祸’是徒劳的。”
“那么伊希望如何处理?”
长久的沉默之后,那声音开口道:“废去他的修为,将他逐出昆仑吧。”
——
接着,我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渐离渐远。
在完全听不见之后,我的牢门被打开了,门外透出一点光来。
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逆着光走了进来,一头白青色的长发倾洒而下,如自九天坠落凡尘的瀑布,五官雌雄莫辨,眉眼如青山远黛,静静地站在那里,仿若雪中松竹,不似凡尘中人。
我抬头望着伊那双有些熟悉的天蓝色的眼睛,嗓音嘶哑地说:“原来伊……就是仙尊。”
伊也低头望着我,走到我面前坐下,拉起我的手腕渡了一些灵气过来。
我感到我周身暖洋洋的,很是舒适。但我看着伊眼眶中流淌而下的血泪,就轻轻地抽回了手,制止了伊的动作。
我问伊:“伊所说的巢穴,便是雪峰之顶的山洞,而伊,就是青蛟。伊是把自身当作镇石,镇压那些……‘灾祸’,对吗?”
伊沉默着点了点头。
泪水又从我的眼中满溢而出了。我想问问什么是灾祸,又想问问当初为何叫我上雪峰。如果三年前我没有上山,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
我之前总也做错事,可没有哪一次我是后悔的。但这次我心中生出了浓重的悔意。我只是想为伊做些什么,但好像总是把事情变得更糟糕了。也许长老们说得没错,我从来……都只会带来祸端。
“对不起……对不起……”我终究什么也没能问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话语。
“这不是你的错。”伊伸手轻轻抚过我的眼泪,说道:“你还是……学会哭了。你现在的名字叫作景灼吗,你与我说过,我记得的。是……很好听的名字。”
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的名字悦耳。然而我的灵魂深处,又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我似乎遗忘了一些深刻的、古老的记忆。我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能不离开昆仑吗?我就没有什么,是能够为伊做的?”
伊摇了摇头,温和地淡笑:“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也……”
我心中为伊补完了这句话,同时涌出一股无言的悲恸:
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
我被遣离昆仑前,掌门本想废去我的修为,然而却发现我本就不多的真气早已荡然无存了,也就省去了这一步骤。
父母在我临行前来送我。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看见他们,父亲比之三年前好像苍老了很多,见到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母亲身边不语。
母亲则是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泣不成声。
我于是出声问他们:“她叫什么名字?”
父亲说:“她是你的妹妹,景华。”
我有些想要摸摸她的脸蛋,但伸出手,又放下了。
“她……很可爱。”
真的很可爱,小小的孩子,在母亲怀里不哭不闹,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
她好像能听懂我的话语,就朝着我咯咯笑,笑着笑着,就喊道:“哥哥!”
我一时愣住,两行眼泪又顺着我的脸颊落下。
我在我父母身前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告别道:“父亲,母亲,我此生能够成为你们的孩子,真的很荣幸,也真的……很抱歉。今后,我会忘了你们,也请你们忘了我,祝愿你们往后……一切安好。”
我说完,没有勇气再看他们,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昆仑的结界,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
除了天下大乱时昆仑会有得道者出山救世,一般而言,昆仑人一辈子都是不允许私自离开的。
而那些未经允许逃逸的、或是被逐出昆仑的人,都会在离开昆仑之后渐渐忘却有关昆仑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会多久遗忘昆仑,遗忘我的父亲母亲,遗忘雪峰,遗忘青蛟……或是仙尊。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往何处。我只是不停地走,一步一步地,去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