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离开洞穴的。我木然地一步一步走下山,雪落在我的发、我的肩上,我突然就走不动了,失了力,瘫坐在无边无际的白雪之中。
我也会被掩埋在这白雪之下吗?雪花明明那么小,那么轻,但却能把人压得窒息,能把一切都掩埋殆尽。
我抓起一把雪,在手里压实,我的手指被冻得肿痛,微微打着颤。几滴滚烫的眼泪落到了雪里,融化了雪的些许棱角。
我似有所感,我抬头望向漫天而下的大雪,猛然爬了起来,奋力向楼阁跑去。
——
我抿着唇,用朱砂在黄纸上勾勒,一笔画完,我的手无力地垂下,毛笔也掉落在了案台上。
我轻轻呼了一口气,视线无焦距地放空了一会儿。墙角的香炉里,暖烟流淌,淡青色的烟雾在空中缭缭散开,几缕透窗而出。我望向窗外,一梢雪恰从枝头上坠落下来。
成功了。
我将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把桌上刚刚写好的符箓收好。这是我第一次成功,虽然只是下阶的破界符,但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致了。
从峰顶回来之后,我没顾上雪童们的问候,就冲进了藏书阁中。过去一年我不曾在这里久留,这一待,却足足有两个多月。
我翻阅了阁里不少藏书,想要找到破除封印的办法,最终还是选择了符箓。原因是我的真气太过匮乏,受限太多,而符箓是一种可以储存灵气、允许累加的术法;符箓当中的一些种类,以我的修为也可以尝试绘制。
我在千百种符箓中找到了这种破界符的画法。破界符,顾名思义,可以用来破除结界、封印等屏障,这种符箓下限不高,上限倒被传得神乎其神。据说,这破界符画到极致甚至可以破碎虚空,但是古往今来也没有听说有谁真正做到了。
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学习画这种符,没有一次成功的,直到现在,我终于成功地画出来第一张下阶的破界符。
短暂的恍惚之后,我竟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我先前不曾这么热切地渴望学会某样东西,但如今当我真的付出十足的努力学会了之后,满足感油然而生了。
然而一张自然是不够的,我需要很多很多,千张、万张,愈多愈好,多到能够把整座山的雪都融化的那种多——这样,我才有把握解除禁锢住青蛟的、让它痛苦之至的枷锁。
——
雪峰是没有四季可言的。雪峰只有雪,一望无际的雪,无穷无尽的雪。在雪峰,很难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白日里,天空灰蒙蒙的,夜晚呢,又因为铺满了雪,白茫茫一片,亮得惊人,连白昼和黑夜都叫人难以分清。
不知不觉间,我一天至多已经能能画百张符箓了。还记得一开始我只能画几张、十几张,还常常会因失误画废,或者因为平衡不好真气而起岔子。
然而日子慢慢过去,在不休不眠的几百个日夜里,我逐渐熟练起来,我的修为也有了上升。我把体内的元气全部修炼成真气之后,境界提升了一个段位,但每天也只能画差不多百张下阶品质的符箓而已,连一张中阶的都画不出。
两年来,我没日没夜地绘制破界符,不知不觉,头发都已经过腰。这些年我一直住在藏书阁,长发也不曾束起,只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我每每去峰顶看望青蛟前才会对镜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
我通常隔几个月上山一次,几乎每一次都会被镜中的自己吓一跳。镜子里的那个人面色愈发苍白、眼窝愈发深陷,头发凌乱,不修边幅,活像从乱葬岗中爬出来的野鬼。
倒了后期,我都会产生一些怀疑:镜中人真的是我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陌生。
这些年我总结出来,青蛟总会在月圆之夜从沉睡中醒来,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难忍的疼痛。而每年月亮最圆的那一天,也是它最难以压抑痛苦的时候。
早些时候我还会挑着它会醒来的日子登山,后来我开始涂抹一些胭脂粉黛遮一遮我苍白的面容,让气色显得好看一些。再到后来,我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沉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便不再在月圆之夜去了,而是专挑青蛟沉睡的时候前往。
我的状态并不好,实际上我已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似乎绘制符箓对我来说损耗还是太大了。
倒也难怪。我每日至多画百张,可我却总是不信邪,总要挑战极限,再多画那么几张,又常常不满足下阶品质,硬要尝试中阶的,导致自己急火攻心。
不清楚是不是这个原因,近些日子,我注意到我的气脉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
我身体里那些的原气变得更加浑浊,不知为何还在一点点增加,在我的气脉各处肆意流窜,早些时候我用真气尚可以压制它们,但后来竟然愈发地控制不住,只能任由它们横冲直撞。直到现在,我甚至能感到我的真气正在一点点流失,用一些,便少一些。
我再着笔调动真气时,我发觉我每一根经脉都在痛苦地叫嚣,身体也总会不由自主痉挛起来。我不得不放弃继续绘制。我想我许是画符画得快要疯魔了。
可笑的是,旁人走火入魔常常是修为提升过快出了岔子,或是心有执念滋生了心魔,在众人流传的故事中,“走火入魔”这个词也往往出现在“天才”、“大能”身旁。而我呢,一个平庸之辈,居然因为画下阶品质的符而走火入魔?竟有些侮辱了这个词的意味了。
这般想着,我不禁失笑,眼角也沁出几滴泪花。笑着笑着,又咳出一些血来,我抹了抹嘴角,面无表情地清点两年来所画的符箓,不多不少,恰有七万张。在我清点前,它们未被垒起来,黄压压的,散得满地都是,像是雪一样,铺满了整间藏书阁。
——
我来来回回跑了不少趟,废了不小的力气才把那些符纸全部运到洞穴里。这一次登峰,我便决定发动它们了,能否成功,在此一举。
雪童们见我要走,又来送我,他们问:“你要走了吗?”
“是啊,”我说:“我想离开雪峰了,如果成功的话,这些符箓会把整座雪峰的雪‘扫尽’。”
这自然不是真话,我说来搪塞他们的。
雪童们没有反驳,只是笑着冲我挥手道别。
他们知道我这两年来一直在画符箓,但从没有问过我这么做的原因。我没跟他们提过有关青蛟的事,也判断不出来他们知不知道青蛟的存在。
我没有太在意,往山上走去。
我来到青蛟身边时,它还在沉睡。今天并不是月圆的日子,我特意赶在它醒来之前把一切准备好。
我深深地注视着沉睡着的青蛟。哪怕在睡梦之中,我依旧能感受到它正在承受痛苦,而这样的痛苦似乎又是与日俱增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不再犹豫,我转动全身的真气,每一根经脉和血管都没有放过,一次性控制着千百张符箓,让它们随我一同潜入寒潭之底。
我让这些破界符一张张地悬浮在水底巨大的阵法上面,然后飞快地让它们依次爆发。
符箓们几乎是齐齐炸开,随着阵法的蓝光乍现,一个个水花在水面之上绽放开来,我也被随之弹到了陆地上。
我知道一次就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我喷出一口血,咳嗽了几声,又取出了千百张破界符,再次潜入水中,重复上一次的动作。
这虽然是愚蠢至极的做法,可是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样。就像我日复一日地画符一般,我所擅长的就是,重复、再重复,直到耗尽一切。
我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符箓也用掉了大部分了,然而阵法仍然没有半点被撼动的意思。
我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发冷,已经快要控制不住符箓了,我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而我胸口的衣服也完全被鲜血浸染,一片赤红。
我爬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栽倒在了岩石上。
我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感到我身体里面那些混沌之气在前所未有的躁动,大概是它们意识到我的真气已经所剩无几了吧。
我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我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我抱着气脉尽毁的决心,最后一次动用真气。我知道不管成不成功,这次都只会是最后一次了。
我一次性带着剩下的全部破界符,沉入深渊当中。
三、二——
一。
我默数着,在最后的“一”字结束之后,我用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让那些符箓全部同时发动。
时间仿若定格在了这一瞬间。嘈杂的水声被拉地格外长,宛如被绷直的琴弦,一点点收紧,最后崩裂开来,发出尖锐的狂响,奏出一首轰鸣的、盛大的终结曲。
在这一曲终了,周遭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我再一次被弹出了水面。
这一次我没有爬起来,我匍匐着,慢慢把自己的身体挪到寒潭边,我看着恢复得平静无波的水面,缓缓闭上了眼睛。因为卸了力,我不慎跌进了水中。我没有挣扎,就让自己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失败了。彻彻底底的。我已经用出了我所有的筹码。
在我付出了所有之后,我又一次迎来了一无所获的结局。徒劳的、无益的,潮湿而冰冷的。
我意识到自己有些自不量力的可笑,可我却并不感到后悔。
我体内的原气充斥了我整个身体,把我全身的筋骨和气脉都给震碎了,我仿佛化身为了一个容器,如同一个愈来愈大的子宫,膨胀、膨胀,即将炸开。
没了真气辅助,我在水中闭气的时间缩短了,我已经快要窒息,我想要浮上去,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我努力地扭头望向青蛟的方向。方才我一遍遍尝试破开封印时弄出来不小的动静,但青蛟依旧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一动不动。我又是安心又是遗憾。我一边觉得能够死在青蛟身旁也算是一种慰藉,而它没有亲眼目睹我的死亡也能从某种程度上保留我的颜面;一边又觉得失落,它没能最后看我一眼,而我,也没能再看一看它天蓝色的眼睛。
——
“人间祸……”
“好痛苦……”
“放我离开……”
意识模糊间,我好像听见成百上千的声音,自水底深处沉闷地传来。那些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很多非人语、像是不同动物发出的鸣叫。他们一遍遍重复着着那些话语,哀怨、祈求、愤怒、痛苦。
“呜——”
我突然听见自上方传来的一声凄厉的龙吟。
是青蛟的声音。
我想要睁开眼睛,却没能做到,我陷入了更加黑深的昏厥。
——
“你终于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白鹤身上,它张开了巨大的双翼,正驮着我在空中盘旋,而我的旁边,坐着的是雪童中的女孩。
我坐起身,有些恍然。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除此之外,是从各个山峦中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警钟声。
我听着那一遍又一遍的长鸣,心脏彭彭直跳。每一个昆仑人都认得这个声音。只有昆仑面临着极大的危机时,才会拉响这样的警鸣。
还没等我深想,我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巨响,连带地,整座雪峰都开始地动山摇,山石滚落的声音中,不时夹杂着几声嘶吼着的龙吟。
我急切地想要回过头,却眼前一黑,险些没坐稳跌下去。雪女扶住了我。
我开口问:“发生什么事了?”
恰白鹤在云海之中转了一个弯,雪峰浮现了出来。
雪女指着雪峰对我说:“看啊,雪峰的雪正在融化。”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条自峰顶蜿蜒而下的血河,在山间形成了几个分流,流淌而下,犹如冥府之路的岩浆。
那猩红的血液所经过的地方,白雪都渐渐消失了,徒徒留下了裸露的山脊。
而我身边的雪女也正在慢慢变得透明,好像也要消失一样。我这才清晰地意识到,雪童们说他们是雪的孩子并不是只是说说而已,他们真的是雪峰之雪的化身。
雪女注意到我的目光,侧过脸对我笑道:“别哭啦,小子。再过百年,或是千年,我们还会诞生的。我说过,雪峰的雪是下不完的。”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只是又笑了笑:“没想到,你真的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把这雪峰的雪‘扫’尽了。恭喜你,仙鹤会送你下山的,我就不随你一起了。”
我看着她一点点化成晶莹的雪粒。雪峰的雪终于不再下了,但是天空是那么的阴沉。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片雪花,摊开手心,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雪的孩子在风中消散了,在我完全看不见她之后,她银铃般的笑声还久久萦绕在我的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