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军队

    据载,自娑婆世界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里一块开天辟地以来的仙石中,孕育出了一只大名鼎鼎的顽猴,闹得三界是鸡飞狗跳,鸡犬不宁,鸡飞蛋打……

    无独有偶,另有一块凡间石头,因其色泽奇异——侧观之色碧而正视则色白,为多位人主倾城易地以求,亦闻名于当世。

    早在石猴出世前五百多年的某一个不太平常的早晨,这块被匠人精心打磨、篆刻过的凡石随着“当啷”一声清脆的“掷地之声”摔掉了一角。与本体分离的一小块玉石被侍从带出宫闱,在政变之后不久的战火中辗转流离、脱胎换骨,竟塑成了一具人身。

    玺用力揉了揉被风沙吹僵的面颊,指尖感到一阵冰冷。她的脸已经失去了知觉。

    来去无踪的狂风席卷着黄沙直直地钻入她的双眼、鼻腔和口舌,令人窒息。放眼望去,天地混沌一片,无处不是危险的流沙,像是要吞噬她的一切。

    还好玺不是人族。

    她身上的粗布短打落满了沙土,正顺着褶皱簌簌往下掉,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千年干尸。

    她此行是要到沙漠深处去,寻找一支失联的军队。

    那是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众所周不知,它的将领实则是一名女子。红缨将军姓秦,名逐北,乃是一方豪绅、秦氏名门之后。她的父兄为抵抗暴政揭竿而起,已在南方打下一片江山。而秦逐北身在西北,为策应父兄起义,变卖家财,女扮男装,聚拢多方英雄豪杰,组建了又一支强大的军队。她带着军队一路闯南闯北,打下了不少城池,闯出了不小的名声。

    值得一提的是,这支队伍里有一支战力不俗的女子军。而深陷西域荒漠之中失去踪迹的,正是秦逐北和她亲率的这支女子军。

    沙漠是空茫的。都说水天一色,其实在沙漠待久了,沙天也是一色的。

    玺的方位感不是很好,她怀里揣着一支简易的日晷——一块被树枝贯穿的粗糙树皮。太阳东升西落时,不太笔直的树枝映下一条崎岖的影子,这条影子由长变短,再一点点拉长,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她靠着这影子的指向缓慢而坚定的行走。

    一块石头是不会产生幻觉的。当玺发现散落的动物骨架时,她试图以此宽慰自己。她一时分不清马和骆驼的骨架有什么区别,长久的沙漠独行让她失去了常识和参照的能力,连时间和空间都被扭曲了。她伸出手来回比划摸索,很大的骨骼,西征的战马都是很强壮的,但战马有这么大吗?

    日晷的影子缩到最短的时候,白日正当其上,似要将一切灼烧殆尽。

    与此同时,秦逐北正在修整军队,统计剩余的饮水。

    她穿着通体漆黑的战甲,胸口缠着一块红色的布巾,手上拿着刚卸下的头盔,红缨从指缝滑出些许,正随风飘荡。原本俊秀的面庞晒得黝黑粗糙,嘴唇干裂脱皮,头发和眉睫上都是尘土。但她的眼睛依然锐利。

    这不是秦逐北第一次深入荒漠,那时她年纪尚轻,拎着一把长枪就敢混进军中,等到父兄发现的时候已经在宛国门口安营扎寨了。依然是同样的地方,不一样的是,这次她是领军、是将帅,她身边还有一群誓死追随她的战士,那支锋利的女子军。

    宛国是西域荒漠中一个依河而建的国度,那里封闭、神秘、流传着许多奇异的传说。秦逐北的父兄奉皇命来此征伐之时,正是为夺取宛国国王世代珍藏的一颗珠子,一颗神赐的“泉眼”。传说中,这颗珠子是天神降下的恩泽,保佑宛国臣民所依附之河流绵延不绝,永不干涸。

    皇帝虽然是个离谱的皇帝,但彼时的秦氏依然是皇帝的秦氏。

    神佑大宛,那场灭宛夺珠的战争打的惊心动魄。

    攻打宛国的那几日,先是在城池外围出现了长达几日的“黑风”。遮天蔽日的砂石遮掩了太阳的光辉,翻涌的黑幕吹散了探查的队伍,即便大军不得已以麻绳互相捆绑,依然有将士和战马被狂风裹挟着卷进了无边的黑暗。

    宛国的国都正隐藏在这黑暗的最深处,窥伺着这群无知的侵略者。

    再后来又是连日的暴雨,沙漠中的暴雨并不能给干渴多日的中原士卒带来一丝生机。相反,原本松软的沙土变得泥泞难行,无法完全渗透下去的雨水汇聚成水流,顺着多变不定的沙势走向愈演愈烈,甚至渐成洪流。而流沙下隐藏的动物也被迫钻出逃生,其中不乏许多中原罕见的毒物。

    然而最终,宛国还是被灭了。

    在凉朝将士密集且持续的攻势下,天降异象也无法阻碍一个西域小国的覆灭。

    秦逐北的父亲,当时的上镇将军秦扬从宛国国王的皇冠上取下一颗纯白圆润的宝珠。这颗宝珠大小如婴儿的拳头,在明亮处无光无泽,却在黑暗处凭空生出柔软温润的白光,执于手中清凉如玉,放入水中则横生出许多流纹。

    秦扬原也不信那些灵异传说,加上此珠虽没有于流沙之中生出水源的能力,但形貌吻合传说中的宛国“泉眼”,其本身亦是当世难寻的奇珍异宝,便将此珠带回京交差。

    过了多年后的此时,中原经过了连年的战火,田园荒芜,流民四散,加上今年几个月的大旱,已经是颗粒无收。秦逐北所占领管辖的城池中再如何纲纪严明,依然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案。

    她想起那年父亲将“泉眼”带回京时,自己的闺中密友和璧慕名而来。和璧极爱各种金银玉石,对此道颇有一些研究。秦扬将这些玩意都当做身外之物,但秦逐北很喜欢听和璧讲起这些她不知道的世界。

    和璧与她说,此石状似白玉却非白玉,原是一块色泽奇异的凡石,或许是因为沾染许多来自“泉眼”的信仰,竟也生出了一丝湿润的灵气。但若要说是“泉眼”,那定然不是的。和璧当时噙着笑意道,“即便是凡石,如果沾染了太多世俗的欲望,最终也会留在这俗世之中”。

    若和璧所说不错,那么真正的“泉眼”依然在宛国废城之中。这次,秦逐北就是要将它带回中原。

    太阳逐渐偏移,日头便没有那么猛烈了。废城的轮廓若隐若现,秦逐北整顿队伍,准备再次出发。

    此时,天降异象,熟悉的风沙席卷而来。有了前车之鉴,秦逐北早做了些防备,众人歇息处有几块极大的岩石,女子军诸人当即以麻绳紧紧捆缚在一起,面朝内环用布巾遮住眼鼻口,相互勾住肩膀和手臂,形成了一个严密的整体。而马匹和骆驼也绑在岩石下,正不安的嘶鸣。

    秦逐北微微抬起头,探查风沙的走势。她带来的人并不多,寻常的沙尘暴尚且能应付一二,但如果遇上“黑风”,必然损失惨重。她难得发了祈祷的心思,祈愿那些异象同宛国一道灭亡消弭才是。

    她正盘算着若此次风沙安然度过,应当快速行军,先进到废城里面。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连肌肉都有些僵硬——在那黄沙弥漫中,似有一个微弱的亮光正在向她们靠近。

    那亮光越来越接近,随之显现的是一个……一个人?

    “将军!”许颜也发现了那怪异的景象,紧握武器的手心开始冒汗。

    秦逐北的呼吸都有些沉重了。但她不能慌,她是这支军队的主心骨。

    随着那个“人”越走越近,秦逐北才发现,刚刚起势的风沙竟似乎对“它”毫无影响,甚至有了些许颓势。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让秦逐北的心跳加速,可她觉得,来者应当是友非敌。直到那个“人”发出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秦将军的队伍吗?”玺试图撑开已经多日未曾进水的喉咙,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呼唤。

    “和璧!”秦逐北不敢相信。她一时没有动,不仅是因为依旧肆虐的风沙,更是因为这个不应当在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出现的“人”。

    她知道和璧有很多秘密,只是这个秘密似乎有点匪夷所思了。

    玺,或者说——和璧,手中捧着一颗莹润的白色珠子,正是当时秦扬带回去的那一颗。珠子的光芒逐渐放大,大到足以穿透沙幕,抚慰狂躁的风沙。她赌对了,即便是张冠李戴的冒名“泉眼”,在受了宛国子民多年信仰的朝拜和供奉之后,依然被赋予了一些“泉眼”的神性。

    秦逐北想起和璧说白珠有灵时,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此时才知道,“有灵”和“有灵”还是不一样的,至少和她认知里的“有灵”不太一样。

    风沙式微之后,秦逐北解散了紧紧缠绕成一团的队伍,让她们好生休息,准备接下来的入城。

    女子军治军极严,即便是副将许颜也没有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人”产生什么质疑,只是多看了玺几眼,便自去检查士卒的伤情。她相信自家的统帅。

    秦逐北引着玺远离队伍,去看马匹和骆驼的伤损。她看着和璧将白珠揣回了怀里,有些迟疑的开口,“和姐姐……?”,她想问的太多了。

    玺拍拍胸口藏珠的地方,解释道,“京城彻底乱了,满朝上下人人自危。国库都没剩多少东西,还好我拿的快。”

    秦逐北:“……”。

    她刚要开口,玺伸手拦住她,开始咄咄反问道,“上次秦帅攻宛你不是也随军了?十万大军出征,只活着回去了两万!”玺的语气有些激动,“你带着这个女子军,一共多少人?两千?即便不是攻城掠地,单是这些异象就足以让你们有来无回!”

    “不能再死人了!”秦逐北打断她的话。

    “你知道仅关中一地就死了多少人吗?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这些早已屡见不鲜。”她找了个石块坐下,“战乱我无法阻止,但旱情……只要有这个可能,我总要试一试的。”

    “小北……”

    秦逐北自顾自地说,“我出来的前两天,发生了一个案子。”

    “永阳坊那边有一户人家,家里的男人都参军了,生死不知,也没有书信——当然啦,就是有也传不回来。那家里只剩下一个三十多岁妇人带着一对儿女。他们家没有田地,所剩无几的存粮被地痞恶霸都抢走了。”秦逐北的声线十分平稳,带着一丝疲惫,她看的已经足够多了,“我们攻进城的时候,那个妇人来找我投军。那时,她抱着一锅肉。”

    “那是她的小儿子”,秦逐北说着,眼皮都没有抬,“她儿子被几个逃脱兵役的流氓绑走了,等她找到的时候,就只剩下那一口锅。”

    “我抓到那几个流氓之后,是让她亲自行刑的。她亲手把他们一刀一刀、活生生地切成了小段”,她用两指比划出一个大小,“就这么大点。她在普济堂架了几口大锅,只用了一早上就发完了。”

    “肉香飘出了数十里,人们吃的很香。”秦逐北补充道。

    “没过多久,她女儿也不见了。旱了太久,城里没有水,护城河都流尽了。有人抓走了她女儿,割断了喉咙和手腕,饮血止渴。”秦逐北说的很平静。

    玺也跟着沉默了。

    玺是在战火中化形的,在那之后,又是新的王朝,新的轮回。但即使沧海桑田,她依然记得神志初开时纠缠徘徊在身侧的鲜血和哀嚎。

    “之后呢?”玺问道,虽然她已然猜得出结果。

    “我抓了他们,交给了那个妇人。她还是一样的,割断了他们的脖颈、手腕和脚踝,将他们丢在了集市。”秦逐北回过头看了一眼已经修整完毕、沉默整齐的队伍,许颜站在队伍前方静静等待着她们,“这里的人,大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们别无选择、无处可去。”

    秦逐北站起来,习惯性的拍了拍屁股,尘土从她的盔甲上往下唰唰的掉,但这对本就脏兮兮的盔甲来说,至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善。“你呢?你怎么来了荒漠?”

    秦逐北刚才就注意到玺身上许多难以常理解释的地方,比如她孤身直入荒漠却没有水囊和行李。但她避开了这些,没有问。

    玺伸手帮她拍了拍后背的沙土,“我听说你率一小支队伍进了沙漠,就想到你是来找‘泉眼’的”,她朝秦逐北眨眨眼,“你知道的,虽然我对西域不太熟悉,但我对石头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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