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本溯源

    事实证明,秦逐北出发前的民间走访确有效用。

    最强有力的铁证就是玺面前的这碗肉汤。

    玺并不是一个很有口腹之欲的人……石头,但这个肉汤真的很香,尤其是在沙漠里徒步了几天几夜之后,只闻着味道便觉得口齿生津。

    从河流中汲取的水是清甜的,在火上充满活力的沸腾着。经过日晒和风干后的肉质带着沙漠的野性和韧劲,在河水的炖煮下慢慢变得软烂,将它被锁住的鲜美在汤中重新焕发出来,浓郁的肉香四散弥漫。村民送给秦逐北的西域香料更是画龙点睛。它们状如细粉,云雾般撒入汤中,刺激的辛辣与黏腻的甜香交织着,随着风沙,伴着肉香,缓缓笼罩住这座已经死去的废城,诱惑着黄沙下的枯骨。

    汤汁温润浓稠,肉块柔软多汁,滑下喉头时带着香料的余韵芬芳。

    玺缓慢的喝完肉汤就放下了碗,抬手婉拒了许颜给她加汤的勺子。许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在夜色里探寻未知的世界并不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对玺来说也是一样。左右她不用睡觉,就向秦逐北申请守夜。

    秦逐北靠着一堵矮墙席地而坐,见玺走过来便伸手同她打招呼,“和姐姐,来这坐!”

    玺贴着她坐下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歇歇了!”

    秦逐北笑出声,递给玺一个酒囊,塞子已经被拔走了,酒香从细小的口径中飘出来,极烈。

    “这儿夜里冷得很,喝点?”

    玺摇摇头,把酒囊推地远远的,面露嫌弃,“你知道我不喝酒的,难喝的很。”

    “啧”,秦逐北就要拿回去自己喝,反被玺一把夺下来,“军中不得饮酒,裴将军可不要知法犯法。要知道,将军犯法,与士卒同罪。”

    “要打十个军棍的”,玺拉长了声音,还着重强调了那个“十”字。

    “谁敢!”秦逐北长眉一挑,透出一股睥睨的神色,唇角却是笑吟吟的。她将酒囊拿回来,认命地盖好收了回去,“寻常军里是十个军棍,但在我的军中是要打二十个的。”

    玺靠着她笑软了身子,头都歪在她肩膀上,“秦将军威武,就是秦帅看了少不得摇头晃脑的批评人了。”

    秦逐北摇头,“父亲就是心慈。若是兄长,怕是比我还要狠厉些。”

    “秦少将军?”玺看着天上闪烁的群星,那颗北辰绽放出极亮的光芒,有些敢于日月争辉的架势,“秦少将军今非昔比啦,破五将,收两王,以万余精兵追的刘家那个伪王到处乱跑。哈哈,这是金鳞入池,搅弄风云,来日……”

    玺停住了话头,纵然她早早就在秦家这位少年成名的将军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但这种事还是要看天命。

    秦逐北也抬头看向沙漠广袤的星空,“来日……”。若是有来日,她会在哪呢?一个能征善战的女将军,带着一队舞刀弄剑的女士兵,她们该去哪呢?绽放过光芒的星辰,会甘心隐匿在灰暗的云层之外吗,又或者……那些人会放心云层下暂时隐匿的星光吗。

    月明星稀,当明月升起的时候,星辰都要为之避让。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不多时,玺的声音打破了这种沉默,“草民有一事禀报秦将军。”

    秦逐北摸不透她在干嘛:“……请讲。”

    玺道:“草民不是人。”

    秦逐北沉默:“……”

    原本有些悲切的氛围开始变得轻松滑稽起来。秦逐北依旧盯着天空,一点眼神也不吝给玺一眼,“嗯,吓死本将军了。”

    玺:“……”

    她将秦逐北的脸掰过来,以一种半认真半玩笑的语气开口:“将军,我说真的,我真不是人。是一块石头……还是很脆弱的那种。”她看向秦逐北,眼神中带着微妙的期待与担忧。“你打我一下试试?可能会掉渣的。”

    秦逐北面无表情的重复道:“嗯,吓死本将军了。”

    玺有些犹豫,半信半疑地问道,“将军这是信了没信?”

    秦逐北拍开她的手,揉了揉自己被风沙吹僵的脸,“和姐姐,你听说过哪位‘人族’进沙漠,既不带食物也不带水的吗。”

    玺“啊”了一下,干咳两下,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是记得带了的,路上遇见几个难民,我是看他们都要活不下去了……”

    秦逐北点点头,“和仙人真是慈悲心肠。”

    玺反驳,“怎么就是仙人了?这不好,换一个。”

    秦逐北换的也很快,“那妖人,石头妖人。”

    玺:“……其实仙人也不是不行。”

    秦逐北笑出声,“和姐姐,莫说你是仙人妖人,总归不是坏人的。既然不是坏人,那是不是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我之前总寻思着你是去哪里学了什么法术,或者得了什么真传,遇见什么机缘。”

    “没想到啊,你不是人。”

    玺:“这话虽然没毛病,但怎么听着像骂人呢?”

    秦逐北哈哈大笑。

    玺靠回她身上,“奇怪,你怎么不惊讶呢?也不怕吗?你怀疑了,却没有问我。”

    秦逐北道,“如今这世道,王权倾颓,诸侯割据,人心丧乱,烽烟四起。是妖是仙的,还能比人类本身更可怖吗?我从未听过什么仙妖屠戮人族,反是人的欲念在兴风作浪,屠戮同族。”

    “更何况,和姐姐,你从来就没有欺瞒过我们。初见你的时候你就说过,你是和璧。和璧,和璧,你方才说了我才发觉。”

    “和璧怎么会害人呢?”

    玺眨着眼睛,“嘿嘿”笑了两声,“秦将军真是聪明绝顶,智勇双全,深明大义,善解人意,草民什么都瞒不过将军啊。”

    秦逐北也跟着笑,“那这位‘草民’可要跟紧本将军了,本将军耳通目达,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玺嬉笑着应承她,两人一时笑成一团。

    秦逐北摸着剑柄上的朱穗,突然正经了辞色,推了推玺,“京城那位……他知道你的身份吗?”她眼中掠过一丝忧虑。

    玺抿唇片刻,语调平静,“知道。但他控制不住我”。当一个君王控制不住自己臣民的民心,自然也就无法控制他王权的流失。

    秦逐北了然。

    短暂的夜间谈心使秦逐北放下了大半的疑虑,让她有更多的精力去思考‘泉眼’的问题。在玺的同意下,她也向一直担心着的许颜透露了些许情况。

    许颜接受的很快,也许对她来说,很多身外之事已经难以在她的心里停留。

    玺见许颜频频望过来,想是有许多事情要想问。只是许颜的事情过于复杂,要暂时放在寻找‘泉眼’之后了。两人互相点头打过招呼,便算是达成了共识。

    沙漠的晚上格外寒冷,秦逐北和许颜挑选了几个还算完整、能够暂避风沙的民房,带着一众军士分别住下。空荡许久的房屋因为这群拥挤着互相依偎的女子而温暖起来,中间点燃的篝火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外方寸之地,给这座死城增添了一丝灯火气。

    玺寻找了一个能爬上去的屋脊坐着,手里把玩着那颗与月光交相辉映的伪‘泉眼’,静静等待着太阳升起。

    夜晚的沙漠静谧而冷冽,月光给这座被遗弃的城池披上一层惨淡的银辉。战争洗劫了它的主人,风沙掩埋了它的辉煌,废弃的城墙如骸骨般静默矗立在无尽的沙海中,曾经繁华的河流仍执着地流淌,仿佛在诉说一段被遗忘的历史。风沙夹杂着远方的低语,似在叹息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荒凉。

    这里曾发生过一场什么样的战斗呢?

    玺见过屠城的惨状。

    她明白,却又不明白。兔死尚且狐悲,人族对自己的同胞却如此残忍。那些数不清的虐杀手段,连剥皮啖肉都无法描述其中的血腥。

    她沉浸在回忆里,直到东升的太阳在她身上投下第一缕日光。

    军旅之人起的都很早。玺刚回过神来,就见众人陆续从房中走出,有条不紊的开始打水、起锅、造饭,就像她们之前的每一天。

    秦逐北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玺笨拙的从房顶“滚”下来。

    还好沙漠的房子大多低矮,玺在地上滚了两圈撞上了一个柔软的障碍物,抬头就对上了秦逐北含笑的眼睛和伸出来的手。两相对望,唯有尴尬。

    当然尴尬的只有玺。

    她被秦逐北从地上拽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尘,“某个‘草民’这是要变‘沙民’了”,秦逐北调笑道。

    玺讪笑着,“哈哈,不太熟练,见笑了哈,见笑了。”

    秦逐北笑出声,拖着她牵上马就走,“走吧,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河流的源头,等回来她们就做好饭了。”

    根据二人的观察,宛国这座城池和中原的方向布局大体相似,主要采取坐北朝南的结构。而中间这条水源则是自西向东横亘在城池的正中间,将之一分为二。河流的水流速度也很缓慢,不过还在尚可察觉的范围内。

    两人逆着河流的方向,沿着河岸,背着朝阳,向着城池的西部出发。

    前行的途中,玺想起了在砂岩记忆中看到的景象,那些奇异的植物、花卉和鱼类,便询问秦逐北上次随军来此可有注意到这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秦逐北思忖再三,说道,“确实有点印象,神话传说里的事情,我之前一直觉得不太可信。”

    言下之意,对于现在的秦逐北来说,偌大一个石头化作的人站在面前谈笑风生,实在没什么可不信的了。

    “宛国王宫的第一层是个祭坛,这点我同你说过了。祭坛的四周有许多壁画,它前半部分和我兄长提到的那版传说相差不大,但是后半部分……”

    秦逐北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后半部分有些关于祭祀的内容”,她省略掉了祭祀的画面,“宛国的统治者认为天神的赐福是为了得到更好的贡品,然而在他们祭祀几次之后,神迹消失了。”

    “神迹消失了?”玺重复了一遍。

    “对,神迹消失了。宛国的统治者认为这是因为祭祀不够虔诚,祭品不够丰盛,于是……”秦逐北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于是他们举行了更加盛大的祭祀仪式,但是神迹依然没有显现。”

    玺判断道,“神明生气了。”

    秦逐北点头,“宛国统治者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认为一定是祭祀没能让神明满意。宛国的祭祀一次比一次更宏大,祭品也一次比一次更……丰盛。”

    “神迹再也没有显现过。”

    玺点点头,“看起来这个神明生气的是他使用了祭祀的手段,但是他们会错了意。真奇怪,他们为什么认为一个因为君主仁德而赐下神迹的神明,会喜欢这种祭祀的手段?”

    “啊”,秦逐北轻呼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兄长也提到了这一点,回到京城之后,他还提出了一种可能。他猜测宛国的开国君主可能是被一些人用某种方式,篡位夺权了。”

    “这是如何推断的?”玺问道。

    秦逐北道,“我兄长认为,宛国开国君主的仁德传扬甚广,在传说中甚至能以此获得神明的垂青。如果以此假定他的仁德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他选择的继任者在政治举措上至少不会相差太大。我当时觉得颇有道理,只是……”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京城里那位暴虐的天子,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只是人心叵测,世事难料,总不是那么尽如人意的。

    二人纵马跑的极快,太阳方完完整整地挂出来的时候,她们已经能看得见西边城墙的断壁残垣。与此同时,她们看到了河流的尽头。

    河流的尽头就像一面普通的湖泊,静谧无声。

    玺推测着,“这是从地下河渗出来的水?但是纵然知道了水源,宛国人若是要控制河流的走向和形状,他们应当要先挖出一条水渠来引水。”

    但是玺在砂岩记忆里没有看到成型的水渠。

    秦逐北沉吟道,“神迹。”

    许颜等了她们很久,久到马上就要按捺不住着人去找她们了,终于看见二人归来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

    早上的伙食是粟米粥,玺喝了一大碗,砸吧着嘴回味无穷。由于某些无法提及的记忆,她对米粥的热爱远远超过了肉汤。

    用过早饭,整备停当。玺提出要去王宫看看,“如果真的是‘泉眼’的作用,那么作为宛国立国之本,它更大的可能是封存在地下,而不是掩埋。”

    “我想去看看那个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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