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捡到他的?”
“假山后面。义父,这真是天降良机啊!您先前不是说……”
“噤声!教了你这么久,怎还学不会沉稳?先把人救醒。”
“这……义父,未免有些太残忍了。此子虽是布衣,但好歹得了陛下青眼,如果走漏风声到……”
“这事向来只有天知,若是传到了别人的耳朵里,那必定是你泄露的。动手!!!”
“是……”小福公公战战兢兢地上前用压舌板撬开南钰紧紧闭合的嘴,往里面塞了一个小药丸。没多久,南钰的额头开始不断地渗出冷汗,面色潮红,牙根紧咬发颤,整个人也无意识蜷缩成了虾米状,看起来竟像是什么毒发作了一样。
“此药性猛,名不虚传……南先生,您醒了?”
“多谢两位公公,救命之恩。”南钰尚未睁眼,仅仅听了朦胧的声音就已在脑中迅速辨明形势,他知道此刻自己表现得愈发虚弱,就愈能打消福来的疑虑。
因此,他装作一点力都使不上来的样子,把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倚靠在小福公公身上,任由对方把自己扶起来。
“陛下感念南先生出宫办事辛苦,特赐汤药一碗,安神醒脑。您喝了再离开吧。”
“……”南钰闻言勉力睁开双眼,强压着身体的不适,直勾勾地盯着托盘上那碗漆黑如墨的汤药,过了半晌才努力伸长了手去够。
福来见这人动作十分费劲,便亲自端了凑到他的嘴边,“您请。”
南钰微微颔首,就这么借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把药喝掉,“谢圣恩。”
“福安,你安排一辆马车,送南先生出宫。”
“这……义父,不会出事吧?”福安低头瞧着已经再次昏睡过去的南钰,不情不愿地把人背在身上。
“他倒是第一个受不住这药的人。”
南钰始终晕迷着,像滩烂泥似的被人扶进马车送到了东街坊尽头的一座宅院里,他一动不动仰躺在榻上,直到大门合拢的落锁声响起,这才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同时张嘴呕出一口浓稠的黑血。
“爷!您还好吗?”
“无碍。今上欲用毒药控制我,我已强行将其逼出,只是这些时日内力不稳,恐还有残留。”
“毒药!就是刚才那碗?”
“都是小事。毒性再强的也不是没吃过。咳咳……”南钰在人搀扶下从榻上起身,慢慢地走到佛龛跟前拜了三下,随后转动桌上的瓷瓶走进一间密室。
“要你传的话,送到了?”
“您放心,二公子原封不动地说予韩王听了。明日子时,他必来赴约。”
“那就好。”南钰坐在桌前,双唇紧抿,漠然地拿着帕子一寸寸细致擦拭鬓角及侧颊,直到铜镜里逐渐显现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爷,您真的抛却蓟南和虎阳军的一切,从此以南钰的身份立足朝堂吗?”
“这才是第一步而已。会有重新站在阳光下那天的。”换回这张脸,他就是晋珩。这人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架子上的铠甲和银枪,眸底慢慢积了些许晶莹的热泪,他怀念驰骋沙场的快意豪情,怀念承欢膝下的惬意舒情,也怀念同祁慕远耳鬓厮磨的快乐时光。但这些刻骨的回忆,终究是被人无情撕碎了。
现在自己熬尽心血获得重来的机会,若非提前布局,难保不会落到如前世一般的下场。
晋珩现在闭上眼睛,脑海里还在不断闪现着虎阳军的好儿郎们被巨石砸落谷底,死于枪林箭雨,深陷沼泽尸骨无存的画面,以及在牢里听闻父亲战死母亲自缢噩耗时的绝望。
“既然你还是对我下毒了,那我今后便不必留手。”
“爷!您怎么了?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晋珩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桌上的书册笔墨都扫落在地,并且揪着领口,一副呼吸不上来的样子。
“无事。晋橼,你继续盯着虎阳军将领的一举一动,发现异常随时传书。”
“属下遵命!”
算算时辰,祁慕远一行应该已经抵达剡州了,希望他能有所发现,不负我的期许。
然而晋珩这回判断失误了。
按原定计划,流放队伍的确要在剡州官驿落脚,但由于祁慕远伤势过重,路上又起高热,昏睡不醒,押解官担心出了人命,难免放慢脚步,直到翌日清晨才见到界碑。
祁慕远人也稍微清醒些了,能够在衙役的搀扶下慢慢行走,但他的脸色却很是糟糕,因为这剡州城临近京城,本应繁荣向上,货郎穿梭,稚子嬉闹,不想入目所及竟是一副凄惨景象。
路有遗骨,哀鸿遍地。
“快走!快走!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官爷,您行行好吧!!!给我们母女一条活路吧!南边都在闹饥荒,我们逃到此处也只是为了找口吃的……小茵,快给官爷磕头!”
“胡说八道,太平盛世,何来饥荒?动手!!!”话音刚落,那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竟被人一脚踢飞,用长刀钉死在门柱上。
祁慕远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她没了生息。
女孩甚至死不瞑目。
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祁慕远很多次都会梦到这个场景。小孩子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漂亮,却那么空洞,盛满了恐惧与茫然。
“茵茵!!!我的茵茵啊——我跟你们拼了!!!”
“你也想死吗?成全你。”
“住手!”祁慕远赶在对方动手之前夺下了锋利的武器,并将其打倒在地,但由于戴着镣铐,行动受限,自己也被迅速摁住肩膀跪了下去。
“你们是谁的手下?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你又是何人?敢管剡州的事。知不知道我们的上官可是本朝太……”
“诶!误会!都是误会!我等自京城来,途径贵宝地即将押解重犯至漠河。这是令牌,还望几位官爷,行个方便。”
“原来是流刑犯啊。”为首那人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放在祁慕远肩上的那只手慢慢缩紧,欲折其骨,“既然不守规矩,那大爷我就帮你们教训教训!”
“官爷们只管在此狐假虎威,却不知剡州大祸将至。昨日在下出京城时,见有人击鼓鸣冤,自诉也是南边来的流民,受到沿途州郡不公正待遇。新任京兆尹受理此案,其人不事权贵,敢当街鞭笞公主家奴。您说他会不会秉公执法,下令彻查呢?届时诸位欺上瞒下、草菅人命的遮羞布被揭开,无论太傅太保,亦或是当朝太子,都在劫难逃。”
“所以您适才说的上官,是‘太’什么来着?”
“你……你这个流刑犯,岂敢在此危言耸听?老爷我不知道什么饥荒,什么流民,这些都是城中的乞丐。走走走!快走!!!”
“官爷何故赶人呢?连日暴雪,风霜交加,冻死犯人事小,但这几个差爷,手里可是有着刑部的令牌……”祁慕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早已精疲力尽,眼冒金星了,如果不是有人在后面托了一把,恐怕就得直接软倒下去。
他强撑着与面前这帮恶役对视,直把对方逼得连连后退,在慌乱中碰掉了自己的腰牌。
李承恩,我记住你了。就不知此番跋扈做派,承的是哪门子恩?
“若是没有其他异议,还请官爷放行。对了,据说横死之人不能入土为安,就会化身厉鬼,夜夜敲门寻仇。官爷您的名字,已经被它看见了。”
“你……你……装神弄鬼,无稽之谈。快把那孩子解下来,还给她娘!”
祁慕远已经不想理这些秋后的蚂蚱了,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把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妇人搀扶起来,凑到其耳边轻声说道,“好好生活,想要复仇,就去长京找一间叫‘兮雅’的成衣铺。”
妇人神情木然,紧紧抱着死去的女儿蹒跚离去。祁慕远坚持目送到她消失在拐角,这才松了肩膀往后倒去。
看来,晚上不仅要考虑金蝉脱壳之策,更要思索凭自己现阶段的身体状况,该如何穿越大半个剡州城抵达相约处所。
珩哥,算起来自从前世轮台别后,你我二人再无机会坐下来好好谈心。祁慕远突然有点“近乡情怯”,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自己亏欠一世的人。
“咱们到了。剡州不比京城,落榻处是简陋了些,祁爷勿怪。”
“官爷说的这是哪儿的话?我如今是重犯,哪怕以天为被地为席,也不应该抱怨。”祁慕远嘴里说着恭敬的话,面上却还保留着上位者的倨傲,满不在乎。此时他看似平静,实则正在暗中打量屋里的门窗方位,盘算一会儿逃跑的路线。
在接连否决了几条方法之后,他终于发现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且不说这带着手撩脚铐及一身伤能跑多远,便是摆平面前这些看守而不被事后察觉,也够自己费老鼻子劲了。
到底该怎么办呢?
祁慕远的脑中突然闪过南钰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顿时心里产生了一个计划。于是,他走了几步便装作体力不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扑去,直接摔了个七荤八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