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陈王昔时宴平乐’?”
“听不懂。”晋瑛摇摇头,很快又压低声音同他说道,“兄长又问,祁大哥的青云志,是否未曾改变?”
“……”他这么一说,祁慕远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这是晋珩邀自己去少年时二人结为金兰的山谷相见,打算开诚布公了。
在欣喜的同时,他心里又隐隐有些怅然,担忧已经根深蒂固的执念最终还是会将彼此推向同前世一样决裂的败局。
“你哥现在何处?我如今身为重犯,行动受限,恐怕很难脱身。”
“这就是祁大哥要考虑的事了,我只负责把话带到。”
“……”祁慕远冷不防被噎了一下,瞪眼咋舌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正愣神间,城门楼就突然喧哗了起来。衙役们担心节外生枝,便赶紧上前压着肩膀把他推搡回去。
“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流民作乱罢了。您安生些,咱们也该出发了。”
“无灾无祸,流民又从何处来?”祁慕远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眸四顾,很快就发现了城门楼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您看什么呢?”
“那个人,你们可认识?”
衙役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把未完全没入楼道的白色拂尘,“认识啊!这是南先生,据说是元宿真人的亲传弟子,由太史令大人引荐,因御前献计取得陛下赏识,现在虽无官无职,却能随意在宫中行走。”
“哼,什么真人假人?都是奸滑术士罢了,会些旁门左道,迟早祸国殃民。依我看,那个所谓‘将星临世’的天象命盘,不过是他们编造出来蒙蔽圣上罢了。”
“闭嘴!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妄议天家?命都不要了吗?快走快走!”
原来如此……祁慕远这会儿可算是醍醐灌顶,把所有的环节都给串联起来了。
晋珩伙同太史令先是利用父皇敏感多疑却笃信天意的性子,捏造所谓“七杀现世,紫薇暗淡”的星象,又以巫蛊为引顺势假死,再把自己拖下水,造成韩王被削爵流放,东宫左膀右臂尽失的朝堂局面,好坐观魑魅魍魉主动现身。而他正好趁机改头换面,成为御前行走的红人。
只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让父皇对他深信不疑。
祁慕远怀着满腹心事,无意中观察到旭日西行,树影渐短,已近晌午了。
而此时的寿成宫里还是烟雾缭绕,舞乐动人。天子袒胸赤足斜倚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翠绿扳指,他的面色十分平静,眼帘惬意低垂,嘴角还在微微勾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福来啊,你是觉得朕,太狠心了?可是元令这几年锋芒太露,军中朝堂党羽遍布,哪怕主动交出兵权,朕也终究无法安睡。你知道,那个梦,始终是朕的心病。”
“老奴不敢!陛下,您用了南先生调制的安息香以后,不是已经很少做梦了吗?”
“是啊。但今早的童谣,还时刻在朕的脑海里萦绕,朕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倒很多稚子绕着大树一直在唱。福来,怎么会如此巧合?”
“陛下,老奴有一猜测,这会不会是,有心人为之?”
“不可能。梦里发生的事,朕连你都没有告诉,旁人如何得知?况且今晨城郊突然涌现的大批流民,难道不是上天给朕的警示吗?对了,南钰呢?怎么不见人影?朕还等着他过来解惑。”
“回禀陛下,南先生一早出城去了。今日,晋氏二公子晋瑛领着虎阳军为常山公发丧,也是,罪人祁慕远,被发配漠河……”话音未落,皇帝突然发怒把案上的所有物件都纷纷扫落在地,其中一块如意径直砸在了刚巧从屏风外转进来的男人的脚边,引得对方当即屈膝默默收拾起来。
“陛下怎么发这么大的火?草民惶恐,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对。”
“南钰!你来得正好!朕问你,可有法子能见到死去的人?”
“陛下想见谁?”南钰正在捡拾碎片的手微顿了下,险些被锋利的地方割到,尽管他心里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但仍然面色平和,嘴角带笑轻声问道。
“一位,故人。”昭宗帝似乎不愿多谈。
“那好办。”南钰也会意地点点头,“陛下可曾听闻前朝武帝与李夫人的轶事?传说,南越有奇香,焚之通阴阳。草民先前随师云游四方,偶得过此香,或可一试。”
“好!好!好!南钰啊,你果然是个人才,难怪那天的锦囊,如此管用。听好了,此事若成,朕奖授你为太子师,入文成殿办公,事若不成,处死。”
“草民必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只是草民一介术士,学识平平,恐无法胜任储君之师,斗胆请求陛下换成其他皇子。”在听到“处死”二字的时候,趴伏在地上的男子肩膀适时一抖,很好地愉悦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令其忍不住哂笑出声。
龙椅上的至尊从来都是享受这种翻云覆雨、生杀予夺之快感的。这令南钰不由得想到,前世祁慕远数次在御前为自己求情,字字看似恳切,实则都在把自己往绝路上推。
他不信以那人的城府和智计,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言论。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南钰?南钰!朕在同你说话!”
“啊?草民不小心走神了,实在是罪该万死。”
“无妨无妨。”昭宗皇帝仿佛刚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很是高兴,便随意摆了摆手,不予计较,“朕是说,觉得哪位皇子资质尚可,就送予你教养,如何?”
“草民甚是惶恐。”南钰急忙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鱼贯而入的一排皇子,心说看来天子也是早有准备。
这是可要命的问题,选对能保一世荣华,选错则是万劫不复了。
本朝一共就出过十位皇子,除去太子殿下和祁慕远,剩下的都在这了,大的已近束发之年,小的甚至还在蹒跚学步。
南钰看着这一张张或懵懂或畏缩的脸,只觉得头疼欲裂,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前世他死得太早,记忆还停留在祁慕远出任大行台尚书令那里,真正的赢家甚至没有浮出水面。但经过前段时间的秘密调查,他已探知皇帝身边的福来经常乔装去了东坊一个叫滕石斋的地方,买来的玉石配饰如今都出现在某个皇子的头上和腰间。
心念微转,他便有了计较,“陛下,草民观十一皇子龙眉凤目,气宇轩昂,想必天资聪颖,他日定能成就一番功绩。”
“哈哈哈!南钰啊,那你可看走眼了,慕思乃冷宫妃子所出,生性驽钝,没开过蒙。你选了他,少不得要多费心了。”
“那是自然。陛下所托,自当尽力。更何况,草民不是还没通过陛下的考验吗?”
“确实如此。”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南钰静静地等待天子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这才不卑不亢地行了大礼躬身告退。在即将绕过屏风的时候,他步伐不稳踉跄了下,被一个垂髫孩童扯住了衣袖,“哥哥,你的东西掉到地上了!”
“多谢十七皇子提醒。”南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此刻他神思倦怠,头昏脑涨,实在是没有余力再考虑其他事了,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虎狼之地。
“何人在此?!”
“别说话,快走!”
“……”等南钰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人扶着靠坐在假山洞旁,身边是心急如焚的太子,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弱声感慨道,“臣真是越发不中用了。”
“说什么浑话?你在知政堂被父皇砸出来的伤还没痊愈,本来就不适合耗费心神。刚才要不是孤捡到你,指不定会倒在什么地方!走,孤送你出宫。”话音刚落,太子殿下托着南钰的胳膊就要把他搀起来,岂料这人确实是虚弱得很,非但无法承力,反而倦倦地直往下倒。
“你这样不行!上来,孤背你走!”
“殿下快去面圣吧……别管臣了。被别人发现就前功尽弃了。”南钰一把抓住太子的手腕,拼命眨着双眼,用已经涣散的目光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查,十一皇子的生母。”
“是他?!”太子殿下吃了一惊,张口刚要说些什么,身后就已经传来了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来不及了……”南钰用尽全身力气把人拉扯下来塞进了洞里,随后就听到福来的义子惊讶的声音,“南先生?您不是出宫了吗?怎会在此处?咱家还以为又是哪家妃嫔的小猫小狗乱跑出来了呢。”
“有劳公公扶草民一把……草民自幼弱症缠身,怕是……”话音未落,南钰竟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倒在地上失去意识了。
“诶?南先生?南先生!”
“小福公公,这……要把他送出宫吗?”
“自然是先交给义父处置。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人扶起来啊!”于是便有两个小内侍上前把人事不知的南钰从地上搀起来,半扶半抱着把人弄去福来所在的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