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小哥很快离开。她抱住双腿,长发盖住眼睛。
她看不见的地方,陈宴矜默默看着她像只蚕一样裹住自己,没有哭,也没有任何举动。过分安静乖巧,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树下阴影里藏着辆黑色帕拉梅拉,后座的少爷一言不发,司机不敢出声,
这位少爷太年轻,也生得漂亮。他在港澳陈家长大,本来应该是众星捧月的人,然而主家不待见陈思锦这个离婚回来的女儿,也连着不待见这位少爷。
可是他很聪明。总是笑着却寡言,短短几年就叫董事长愿意放权给他。
那时候他才十岁。
所以后来没人再敢看不起他。
此刻他盯着台阶上那姑娘无端沉默,阴影里眸色沉寂又浑浊。司机默默觑他一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少爷亲手做了蛋糕又不亲自送给她,宁愿待在车里也不愿下去和那姑娘说说话。
而且那姑娘现在看着很难受的样子。
司机心中正涌出些同情,却突然听见少爷用粤语问他:“老家那边,是否有大哥是联姻结婚?”
他愣怔片刻,立刻回到:“二老爷家大少爷最近同一位北京小姐结了婚,听讲系商业联姻。“
少爷沉默一瞬,“他们俩婚姻状况近来怎样?“
“听讲系还唔错嘅,只系嗰位小姐似乎总同大少爷置气。”司机不清楚他为什么问起这个话题,便绞尽脑汁去想几百公里外的港岛,四个月前那场婚礼。“婚礼上两人瞧着很和睦嘅样。”
陈宴矜半眯着眼,目光仍然未从女孩身上离开。他慢慢拢着袖口,食指在暗金绣边上来回摩挲。司机不知道为什么少爷又不说话了,一时间汗如雨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爷才慢腾腾道:“王叔,你觉得她好看吗?”
司机差点心梗,战战兢兢地回答:“好看……”
“我也觉得她好看。从我见到她第一眼,我就觉得她可爱。”有辆车从旁边经过,橘色灯光在他侧脸上一瞬而过。
他慢慢笑起来,“我想娶她。”
他慢慢道:“如果我逼着她嫁给我,她会恨我吗?”
司机手心沁汗,直在心里叫不应该来值这趟班。他嘴唇哆嗦着,回答不出少爷的问题。
“可是她不喜欢我。”他依旧盯着她的身影,语气平缓:“喜欢她的人那么多。她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呢?”
他像是喃喃自语:“我喜欢她,我想和她在一起。可是没有办法。她没有理由非要喜欢我的。她做错什么了呢……”
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嫉妒那些享受她好意和善待的人,嫉妒得发狂。
我不甘心。
司机斟酌了半晌,开口道:“如果您真的……您这么优秀,陆小姐如果和您结婚的话,也一定会喜欢您的。
他不是在拍马屁,而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
论家世,人品,样貌,少爷都是人中龙凤。能拒绝这样男子追求的人很少,但他不知道陆小姐是不是。
陈宴矜听着,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是吗?“
台阶上的少女终于起身,长发披散着,拎着蛋糕盒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司机很有眼力见地发动汽车,保持五六十米的距离慢慢跟在她身后。
陆小姐打了辆车,里面的司机是位女性。
帕拉梅拉跟着出租,一路抵达学校。
车里的两人同时看见陆春酒下了车,随后轻车熟路地从学校栏杆上翻了过去。
至于蛋糕。
她将蛋糕拿丝带绑住,另一头系在身上,手扯着丝带翻上墙头,随后坐在墙头将蛋糕拉了过来。
真聪明。
陈宴矜淡笑一声。
翻墙这么熟练。谁教她的?她以前还和谁翻墙出过学校?
只是这样想着,心里就有股戾气冒上来。
他悠悠将目光落在前排司机身上。
“王叔。”
他笑:“我们认识了得有十几年了吧?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
司机的脸一片煞白,强颜欢笑道:“少爷对我自然是极好的。”
他认识陈宴矜的时候他才六岁。那天是夏天,六岁的少年生得漂亮又乖巧,穿着整齐的白衬衫和背带裤,每一粒扣子都一丝不苟。他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漠然看着爷爷将他派给自己。
司机接他上下学,发现少爷明明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却已经失去了同人说话的兴趣,总是安静到极致,不爱笑也不爱哭。
他其实有些怕他的。
陈宴矜静静看着窗外,没有看他。
他淡声道:“是么。我想也是。那么今晚的事,你知道怎么给爷爷汇报吧?”
为什么他会放着家族聚会不去,大半夜吹着冷风跑来医院。
这个爷爷,指的是港澳陈家的唯一主事人。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派来的。司机闭了闭眼,汗滴顺着鼻梁落入衣领,“少爷今晚认真学习,没有出家门——”
“不。”陈宴矜打断他,“发生了什么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我是为了见谁,我做了什么事,全部一丝不差地告诉他。”
昏暗车后座内,少年倚在座椅上,慢条斯理地扣好自己袖边的玉扣。他生得好,桃花眼温润如玉,天生浸泡着一股贵气,所以做这样的动作也显得矜贵雅致。
这样温柔的人,说出来的话语气也如三月春风和煦,却让他如坠冰窟。
他笑起来:“王叔,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的。”
第二天,星期一。
陆春酒像个没事人一样起床,上课。
桌子上照旧被放上一束报春花和一张贺卡。贺卡上写着生日快乐岁岁安康八个字,字迹漂亮又不失劲道,尾端锋芒毫不作收敛,署名仍然是报春。
她将淡蓝色贺卡翻来覆去地看,仍然想不出这人会是谁。
想不出,就不愿再想。
英语课,她托着脸看窗外的香樟树。树枝间隐约有两只鸟儿,抖擞着鲜艳的羽毛亲亲热热地蹭到一起,鸟喙互相磨蹭,尾羽雀跃地高高翘着。
不知道怎么能这样相爱的。她盯着那几只鸟看,觉得有的时候人还不如几只鸟。至少鸟的欢喜是真的欢喜,而她想要借一场恋爱来纵情忘我,居然要先骗过自己。
谢三巡没来找她。下课后,她去楼下物理老师办公室抱卷子。推门进去,有少年逆光站着,披拂霞光的身姿修长清越。她一愣,他看见她,弯着眼睛冲她笑了笑。
少年生得干净又漂亮,桃花眼中波光婉转,眼下的痣勾人心魄。
陆春酒一愣。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陈宴矜。
物理老师对着他说:“这是这几年高三的物理卷子,你可以拿回家做一做。”看见陆春酒来了,他先转过来同她交代,“这次月考的这张卷子做得不太好!你带着他们在自习课重做一遍,有不会的问题你给他们讲一讲,有问题再来问我。”
陆春酒接过卷子,道了声好。
没有别的事,她便转头离开。余光里,陈宴矜微微低头听着老师说话,他穿着最简单的校服短袖,神情态度很是诚恳,像最规矩乖巧的那类学生。
和他哥完完全全是两种人。
她出了办公室,看见高三高二教学楼间的展览板附近围了些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高二学生钢笔书法作品展览。陆春酒突然心念一动,在里面寻找陈宴矜的名字。
他被放在最中心,她很快就找到。
红色通行纸上,他抄了一首现代诗,是徐志摩的《我是如此单独而完整》。
“在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为听鸟语,为盼朝阳。
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但春信不至,春信不至。
……在无数个夜晚,我独自顶着冷风,伫立在老橘树下的桥头,只为听一曲夜莺的哀歌。
我倚暖了石栏上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但夜莺不来,
夜莺不来。”
这诗她也引用过,高一时刊登在校刊上。
当时似乎是应语文老师要求,写了篇关于爱与自我的散文,洋洋洒洒两千来字,后来拿了个作文大赛省级二等奖,被校广播社拿去给全校朗读。
陆春酒仔细盯着这张纸。他用了纯黑色的钢笔液,字迹工整又漂亮,看着很规矩。
和他本人倒是相似。
就是和贺卡上锋芒毕露的字相去甚远。
不是他。
……真的不是他吗?
可是还能是谁。
她茫然地盯着那张纸,像是透过薄薄纸张注视那个人。
她有种想将其撕下来带走的冲动,却只是在春天明媚温柔的阳光里静静伫立了一会,最终转头离去。
她思绪有些混乱,因此也没发现,有人在她走后从阴影处缓缓走出,盯着她背影,目光沉寂不清。
回到教室,桌子上被放了张纸条。谢三巡字写得龙飞凤舞:放学等我。
她微微蹙眉,又舒展开。
有些事终究要说清楚的。这段关系开始得莫名其妙,也是时候结束了。
她收起贺卡,看了一眼那支白色报春花,将它倚在墙边。
自习课,她上去给同学们讲卷子。下课后,几个学生围在她身边问题,她一时间应付不过来,正要说话让他们下午再来问,身旁的窗户被人叩响。
她转过头去,是谢三巡。
对方神色莫测地盯着她,做了个口型:出来。
陆春酒慢慢站起身。
身旁的同学们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打转。
有人按耐不住好奇心,悄声问她:“你和他认识啊?”
她摇头,“不熟。”
想必也是。一个年级第一的乖乖女,和纨绔放荡的公子哥能有什么交集。同学们散开,她从后门出去。
谢三巡靠在墙上玩打火机。银白金属色泽在他指尖跃动,陆春酒盯着看了会,他没动,收起打火机侧脸朝她看来:“怎么不接我电话?”
她说:“手机卡拔了。”
他挑眉:“没话费了?”
“不是。”她平静道:“你电话打得我好烦。谢三巡,我们分手吧。”
她语速如常,神色也没什么变化,仿佛在告知他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谢三巡轻抬眼皮,慢慢站定看她。她背着光,眼皮耷拉着,整张脸藏在阴影下。
个子不算高,身型也纤细。丹凤眼长得那么多情,为人却绝情。
就这样为两人的关系宣判死刑。
他淡声道:“我哪里惹到你了?是昨天带你去和他们玩,还是——”
“都不是。”陆春酒双手背在身后,也靠在身后贴了瓷砖的墙上。“我发现我没有那么喜欢你,幸好,你也不是真心对我。我想错了一些事。”
披着面具同人交往是很累的。她以为自己能骗过自己,享受一段短暂却美好的感情。到头来,她还是想要真心换真心。
谢三巡眸色深深地看她:“你觉得恋爱是什么?你想谈就谈想分就分?
昨晚他派人送她去了医院,听那人说她亲人去世,便想着打电话安慰安慰她。可是一遍遍电话拨过去是空号,他意识到什么,却没办法脱身。
昨夜,谢君叫他过去说起梁蕴的事。
年少轻狂,谁没有过。他初中时和梁蕴谈过一场,后来分手闹得不甚愉快。谢君旁敲侧击,告诉他梁蕴这次回国是为了继续往日家族婚约,叫他少找人家的麻烦,显然也是知道昨天两人那一场不甚愉快的重逢.。
梁蕴始终是他心头一根刺,他懒得反驳。
谢君还训斥他,既然有了女朋友就少干拈花惹草的事,别践踏人女孩的真心。他听见这话就想笑,谢君和陈思锦当初离婚就是因为谢君养在外面的情人被发现,这样衣冠禽兽的人居然也敢来劝他对感情认真些。
况且陆春酒对他,有没有真心都难说。
他昨晚回去想到梁蕴就来气,心里闷得发堵。今早起来,才想到要安慰安慰她,
谁知她一见面就说分手的事,他几乎要被气笑。
他说:“我要是不同意呢?”
陆春酒莫名:“你不同意能怎样?我们俩又不是结婚了,你还能报警?”
她懒得再演什么纯情少女的人设。以前和这人不熟,她对他的脸没什么抵抗力,看一眼就觉得心跳加速。有的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可远观不可靠近,因此暗恋的时候她就从未生出过和他谈恋爱的想法。谁知他自己送上门来,她也就顺水推舟。
他觉得她是成绩好的乖乖女,她就能顺着他心意,在他面前装成一朵小白花。
十分的演技,再加上一点真心。骗过自己,也骗过别人。
现在她只是不愿意演了,觉得没意思。
谢三巡淡笑一声。他去衣兜里找烟,却意外发现烟抽完了,只得抿抿唇,按捺下心头那点郁躁。
这次没人会递给他几颗糖。陆春酒只是抱着胳膊看他,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他瞥见她的动作,那点火气再难压下去。“行。十八岁生日快乐。别后悔。”
随后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她在他身后淡淡道:“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陆春酒没再回教室。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几,学生们大多都去食堂吃饭了。树荫下一片空荡,她乘着阴凉走过校园,看见有个老师站在展示板前,把那些学生的作品撕下来。
她走过去,叫了一声老师。
她在这个学校太有名,老师很快认出她,“陆春酒同学?有什么事?”
她指指展览板上还未被撕下来的陈宴矜的那幅字,“这个能不能给我?”
老师有些莫名,不过还是很快就同意了。
将纸递给她时还感慨了一句:“陈同学的字写得确实漂亮。”
她抿唇笑笑,同老师道别。
回到宿舍,她将手上这张纸的字迹同蛋糕上的再次细细比对一遍。两种字体毫无相似之处,明显并不出自同一人。
她有些郁闷,挖了一勺昨天剩的蛋糕吃。程欣怡过来蹭她的蛋糕,嚼了一会突然道:“这谁给你做的的蛋糕啊?人还挺用心的嘞,知道你吃不了芒果,没给你放。”
她芒果过敏。知道这事的人只有一个。陆春酒抬眼:“我只告诉过你。”
程欣怡吃蛋糕的动作顿住,她立刻举双手以表清白:“我对你可没有非分之想!”
“……”陆春酒觉得她简直有病,“你没告诉过别人?”
“我告诉别人干嘛?”程欣怡嘟嘟囔囔,又咬了一口蛋糕上面的草莓,“哇这草莓是新鲜的,这个季节居然还有新鲜草莓?”
那就奇怪了。
她只告诉过程欣怡一个人,送她蛋糕这个人怎么知道她吃不了芒果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凑巧人家没放而已。
她斜眼看着程欣怡一鼓一鼓的腮帮子,“你怎么知道这是人自己做的?”
程欣怡吃人嘴短,另一只空闲的手指给她看:“这个蛋糕盒上的logo啊,这是个超级有名的私人蛋糕diy坊,去做一次蛋糕还要提前预约嘞。”
她老神在在道:“哪个豪门公子喜欢你啊?”
陆春酒一阵无语,“你怎么就知道他喜欢我?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对方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不会吧,豪门少爷玩暗恋?!——等一下你居然不知道吗?!”
这下她连蛋糕都不吃了,拿纸飞快地擦了擦嘴,目瞪口呆指着贺卡道:“你不知道他送你的花,还有这个署名,报春花是什么意思吗?”
陆春酒顿住:“什么意思?”
“初恋与希望。”
她慢慢瞪大眼睛。
耳边一瞬寂静,摈弃一切尘世喧嚣。
心脏在这一瞬间悬停在心房。
程欣怡看破红尘地拍拍她的肩。
“虽说少爷玩暗恋玩得是挺隐晦,不过你被人送了三年花还没看出来,也是挺那个的。”
陆春酒静了一会,才慢慢回过神。
她一直以为这大概是哪个女孩送给她的礼物。报春花并不有名,也并不鲜艳脱俗。她奶奶院子里就种着一排报春,每逢春天就早早开放。
她不知道这花有什么意义,只觉得它可爱。
高一时那篇有关于爱与自我的散文,她看着满园盛开的报春,就在里面这样写:
如果我爱一个人。
我不必多言。我不做狂蜂乱蝶铺满他的视野,不做毒蛇用毒液灌满他的躯体。也不做绮丽的蔷薇,鲜艳的玫瑰,望人垂怜的野花。
若见到他,我只做一束报春,默默看着他。
因为呀,我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欢欣抖擞,开/苞抽芽。
因为呀,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就是我盼望已久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