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捷身子微微一侧，在我还讶异的短短几秒钟抬腿试图进门，我稍稍挪步挡住他，他比我高许多，我昂起头傻愣了几秒，便满怀着敌意瞪着他。

    人与人终究是不同的，就如我以前无法理解区捷怎么能以那般仇视的目光盯着纪乐，像是一只趴在草丛里潜伏着的野兽，准备随时将纪乐撕成粉碎，他与赵志刚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赵志刚没有那样狠毒的眼神，但今天却又拎着大包小裹出现在老房子门口。

    我绝对不相信他来只是为了向纪乐发泄仇恨，况且方才还对我流露出憎恶，转眼又堆上一脸笑意，眼角几条褶仿佛是系在虚伪面具上的绳子，面具贴在他的脸上，日积月累生根发芽钻入骨髓，不扒层皮摘不下来。

    我有时会想是不是就像玄幻惊悚电影里演的那样，有肉眼不可见的鬼怪寄生在他身上，继而夺舍，人不是人，鬼也不能说是鬼，已变成被欲望操控的怪物。

    同样的，我也绝对不相信他是真心来跟纪乐道歉，从垃圾堆里重拾好爸爸的皮囊，抖一抖掸掸灰，套在身上演一出重归于好，从此父慈子孝佳话美谈。

    区捷一脚踏进门，黄泥在门口留下个脏兮兮的鞋印儿，我仍拦在他身前，他却扭身提进来两个超市里常见的塑料袋，把我拱到一边，还拎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袋子上的雨水一滴滴往地上落，浅色瓷砖上尽是脏污，我冷冷问他：“你来干什么？”

    他还记得曾见过我，但一直不知道我是谁，我突然的莽撞在他意料之外，或许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现实世界的小蚂蚁。

    “这儿不欢迎你！”我推了他一下，不让他继续往里走。

    区捷的脸上闪过一瞬间反感，可是很快不悦如风般不见踪影，他拎着购物袋，一直费力端着的双手忽然放松下来，停住脚步，站在换鞋柜旁似释然般一笑，“小云。”

    我应声回望，纪乐身子躲在卧室里仅仅探出头，紧张兮兮盯着与我僵持不下的区捷，像是想尽力掩盖什么，或许是那一身不得体的女装，又或许是半张脸胡乱涂抹的口后印记，纪乐微微怔了几秒，转身进屋关了卧室门。

    我正想同区捷说：看吧，纪乐不想看到你。

    有一瞬我甚至开始害怕他们爷俩儿会不会有重归于好的可能，这无异于羊入虎口，兴许是我自私，区捷账户里的钱的确香，可不代表我会为了钱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尤其是这么危险的人。

    区捷最讨厌的应该是纪家，但这恰恰也是我最费解的一点，纪乐是他的亲生骨肉，难道只是因为在纪家受了委屈，连自己的孩子都一并恨吗？

    纪乐曾说过区捷不会来这老房子，因为从骨子里区捷就看不起那些个脏乱差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我将眼前这人从头到尾观察了个遍，丝毫找不到他在传言中曾受过困苦的痕迹，举手投足都是距离感，远不比马驰、纪野和朴国辉亲和。

    区捷硬是绕过我，又把买来的东西放下，不请自来便罢了，还很是自然走到茶几旁，找来两个喝饮料的玻璃杯，拎着去了厨房的洗碗池简单冲洗了一下。

    我在区捷眼前如空气一般，他丝毫不顾忌我恶狠狠盯着他的眼神，在地面上留下许多凌乱的泥脚印，拿了块挂在暖气旁晾着的毛巾，反复擦了几遍凳子才颇为嫌弃似的坐下。

    他用目光将这屋内的陈设扫了个遍，几次微微蹙眉，几次眼皮微跳，始终没主动与我搭话，直到纪乐重新换了一身衣裳，擦干净脸，从卧室走出来。

    区捷如川剧变脸般立马喜笑开颜，站起身走上前把纪乐拉到茶几旁一同坐下，从购物袋里头掏出一大瓶橙汁饮料，咕咚咚倒进两个玻璃杯里。

    橙色的饮料上头浮着数不清的细小气泡，像是个泡沫筏子飘在玻璃杯中间，随着消泡一点点靠岸，每一次迸裂便会散出更浓郁的橙子香。

    “小云，爸爸来是想跟你好好告别。”区捷看了看窗外的雨，雨声清脆如钢珠落地，他甚至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悠悠开口，笑意如退潮的水，最后似有若无看不真切。

    我反复摩挲着手里的杯子，十分警惕竖起耳朵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纪乐扯了扯唇角，苍白的双唇一如白色花瓣，仅能瞧见些纹路，没有一丝血色，他反问：“告别？”

    真是多余的告别，父子俩从未好好相处过。

    “嗯，公司拓展了些海外业务，以后可能要常驻国外，等爸爸去那边安顿好了就回来接你，国外有不少很不错的艺术大学，之前你妈妈也出国交流学习过，我想你应该很想去你妈妈的母校学习，你说呢？”区捷晓得钓纪乐这条鱼要用什么鱼饵，说时不住抬眸瞥着纪乐的表情，美好蓝图似乎就在眼前，纪乐目光中的憧憬给了他答案。

    什么都比不上纪书君好用，纪乐微微点了下头。

    区捷难掩欣喜，情绪激动就要抓住纪乐的手，却在将要碰触的刹那悬在半空，转而一句：“你答应了？”

    纪乐顿了顿，开口答：“我……想再考虑考虑。”说完看向我。

    区捷迟迟才将目光从纪乐的脸上挪开，低声笑着从茶几底下掏出那个亲手拿来的华丽蛋糕盒子，包装上用全英文写着冰淇淋蛋糕，广河县这地方绝不可能有这种高档的东西，漂亮的丝带打成好看的蝴蝶结，泛着点儿珠光色，若放在平日，我想必会收藏起来。

    拿去蛋糕盒顶上的盖子，冰淇淋做成的雪人插着个胡萝卜色的鼻子，巧克力做成雪片斜斜插在一侧，铺满了白巧克力碎的蛋糕像是冻结的冰湖，一圈圈涟漪再也没法荡开，几颗树莓沾了些糖霜散落立着，虽然微微融化，仍不妨碍整个蛋糕都透着贵字。

    “行，你慢慢想，反正还有一年的时间。”数字蜡烛插在就要融化的冰淇淋奶油里，刚松手便倒了，区捷试了几次都已失败告终，只得烦躁将打火机和蜡烛一并扔进垃圾桶，又耐着性子压住火气说：“先喝饮料吧，蛋糕是从市里订了送来的，放进冰箱里冰一冰，晚上再吃也不迟。”

    说罢，区捷起身端着冰淇淋蛋糕往冰箱旁走，那瓶倒了一半的橙汁孤零零立在茶几上，像是个卫兵直挺挺的，纪乐转了转那瓶子，闲来看了看配料表，我不知该跟区捷说些什么，耳旁噪音被尴尬掩去，显得异常寂静。

    “爸。”纪乐仍盯着眼前的橙汁瓶子，却若心无杂念般破天荒叫了声爸，“你从没陪我过过生日，能给我唱首生日歌吗？”

    我诧异极了，连区捷手扶着冰箱门都像瞧见什么怪物似的回过头来，双眸抓着纪乐不放，那一双与纪乐并不相似的大眼睛里没有惊喜，只有意外，“我唱歌……跑调，下次吧……”

    “那就下次，爸，你怎么带这么多饮料来？还有可乐。”纪乐没有坚持，指着地上的塑料袋问，他望着区捷眨了眨眼，那表情实在太过乖巧，让我看了浑身都不自在。

    “哦哦，饮料啊。”区捷反应慢了半拍，仍穿着那身全湿透的西装站在冰箱旁笑容渐显，“我记得你小时候说你爱喝，我去超市看到想起来就买了，还有一些零食，别人家孩子有的，你也不能落下不是？”

    “可惜了……”纪乐喃喃。

    “什么可惜了？”区捷笑着走回来坐下，催促了句：“怎么了？快喝吧，以后爸爸还给你买，不用舍不得喝。”

    纪乐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可乐喝多了睡不着觉，留着慢慢喝吧。”他勉强笑了笑，不再管地上那瓶可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玻璃杯，橙子味儿扑鼻而来，引得他低下头刻意凑近了嗅。

    区捷把那橙汁瓶子又朝纪乐推了推，继续往下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城南的老杨馄饨，一去就点芥菜猪肉，你妈点韭菜猪肉虾仁，别看那时候你还小，可是一个人一顿能吃一大碗，连汤都不剩，本来想着今天给你端一碗回来，人去了店没找着，邻居说是搬了，谁知道这雨还越下越大，才弄成这个样子，大概是我没问清楚，等下次，下次一定带你去。”

    纪乐无言，只看着区捷那张开合不停的嘴巴。

    区捷重提旧事，情至深处干巴巴吸了两下鼻子，“以前是爸爸太过分了，小云，原谅爸爸好吗？我跟你姥爷是有些旧怨，他们一直看不起我这个农村上来的穷小子，或许你不觉得，但我都看在眼里，他们不让你跟我姓，过年过节你妈也不愿意陪我去给你爷爷奶奶上坟，还让我跟老家那些人划清界限，爸心里有气啊，你是你妈唯一留下的儿子，是爸对不起你……”

    区捷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拭了拭没踪影的泪，空在眼睛下头抹了抹，“爸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了，等手头上这些事儿告一段落，咱们就去国外看学校，你上学，爸上班，没有别人。”

    我知道区捷指的是他身边那些个莺莺燕燕，哪怕连我这种没见识的人也不会信他画的饼。

    “纪乐！”我压着怒气低声叫他的名字，却被他按住手臂。

    纪乐没有质疑，只是低垂下眉眼，怯生生又怀着些期待似的答：“好。”晃了晃手里的杯子，“一定要喝吗？”语顿，他等着区捷说些什么，但区捷像是没听见似的，什么都没说，“我怕我太早喝完，你还没回来。”举起杯一饮而尽，剩下几滴橙汁还挂在玻璃杯壁上，慢悠悠滑落杯底，蹙眉咽下最后一口，“爸，你不喝吗？”

    区捷随之回神瞧了瞧纪乐面前的空杯子，仓促一笑说：“爸不喝，爸不喜欢喝，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说完，又把头转向我，“小朋友，别见外。”

    我没吭声。

    区捷刻意摆出一副慈父模样，“叔叔知道你也是想帮小云，他身体不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还是得麻烦你照顾一下他，你也不必和我客气，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会把钱打到小云的账上，以前是我不好，希望你不要跟叔叔置气，也别跟小云过不去。”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纪乐，可想起区捷提起的国外艺术大学，还是端起了桌子上的玻璃杯。

    透过玻璃曲面，我的视线落在区捷的脸上，莫名觉得阴沉，大概是我讨厌极了他，只是橙子果汁并未来得及碰触舌尖，便在猝然一声响之后泼了满墙，玻璃杯摔了个四分五裂，贴在墙上的画纸被染上了淡淡的橙色，那一片湿淋淋正向下滴着果汁。

    我吓得一动不敢动，眼见着纪乐从地上跳起来，满脸愤怒死死盯着我的脸，我才意识到方才那杯橙汁是被他亲手打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