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乐的目光慢慢挪移,像是太阳就要落山时站在老房子楼下,水泥地上最后剩下一块方正的阴影,那阴影越来越小,直到人们后知后觉月亮已经高悬于空。
我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睁圆了眼睛想要找出个所以然来。
纪乐冰冷的目光最后落在区捷身上,“你要我死,何必连累她?!”他的情绪不需引线便如爆燃般剧烈,在我看来毫无征兆,激动使得他声音颤抖不止,即使说完还是微微喘着粗气。
区捷只是单纯愣了一下,而我茫然看着面前对峙着的两个人,什么死?什么连累?
纪乐闭上眼深呼吸,短短几秒之后再度睁开眼时眼眶已红,他想努力压下在心中乱窜碰撞着的复杂情绪,却像游乐园的碰碰车,上了车才晓得自以为能控制的一切其实不过是美好的愿望,那些激荡无法抑制的东西促使着事态一点点失控。
“我知道你在橙汁里放了东西,你放了什么我不管,让我死也好,留我命也罢,你是我爸,我欠你一条命,但她不欠你的!”纪乐抬起胳膊指着我,说这话时带着些哭腔,“让她走。”
区捷一笑不语。
“爸……我就剩她了啊……”纪乐央求着说,他本已不想再问为什么,可眼下的一切都让他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答案,他望着区捷,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我是你儿子,你是我爸啊……爸,你告诉我,我做错什么了?!你就这么急着让我死吗?!”
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区捷这样恨,即便区捷讨厌纪明,就算区捷也讨厌纪书君,可说一千道一万他身体里流着区捷的血,大不了此生不见,也总不至于非要杀绝才解恨。
区捷本打算说几句话糊弄过去,眼下怕是也不必费心思编故事了,从凳子上站起身,一身潮湿衬得更像是溺亡未得超度的恶鬼,从河底慢慢升起,没有任何慌张神色,只是擦了擦从进门以来还未来得及擦的眼镜片,低头跺了跺脚上跺不干净的黄泥。
雨水在镜片上留下几道印记,区捷摘下眼镜仔仔细细瞧了瞧,从茶几上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完了又吹一吹劣质餐巾纸留下的碎纸屑,“错就错在你没死!”
区捷抬起头,双眸看着纪乐,笑容逐渐变得说不出的诡异,“你妈吃了那么多药竟然还没流产,我以为你生出来起码是个畸形儿,养活不了几天,好运气竟都让你撞上了!”
“药?”纪乐听到后心中一急,“什么药?”
“医生说她容易流产给她开了保胎药,但被我给换了,也包括生下你之后缓解产后抑郁的药,我以为她很快就会死,你们娘俩真命大,熬过了产期,还多活了这么多年,换做别人早该见阎王了。”区捷说着一步步逼近纪乐。
两人一进一退,直到纪乐的背抵在墙上,没粘牢的画纸从墙上掉下几张,似秋叶般零落摇曳最终躺在满是泥水的瓷砖上。
“爸?!”纪乐不敢置信盯着眼前人,原来在他爸的眼里他已经是多活了十七年,他本应该死在娘胎里,那是他爸给他规划好的人生休止符。
“就算要恨,你也该恨纪明,没有他,你妈不会抑郁,不抑郁也就不会死,你以为你妈为什么会跟我结婚?家庭富裕的富二代和无父无母的穷小子,你以为生活里会有童话吗?!是纪明和陶荟荃以性命相逼,剪了她所有的证件,拿走了她所有的钱,把她关在家,逼得你妈不得不和我结婚。”区捷用嘲弄般的语气说,“天鹅肉其实也没有多难吃到。”
“你知道为什么你妈妥协了吗?”区捷轻声问,迎着纪乐疑惑的目光继续说:“因为她发现她怀孕了,她不得不和我结婚,纪明撒谎编故事,就差求着我跟你妈结婚,不这么做你就上不了户口,你和你妈这辈子都得被人戳脊梁骨,当一辈子的私生子,你和你妈都该谢谢我,没有你,她不必退缩,她完全可以继续跟纪明抗争下去,你以为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吗?生错也是错!”
纪乐贴墙而站,双手紧抓着墙面上还没掉下的画纸,平整的纸变得褶皱巴巴,直到离开墙体成为他手中的一团,他退无可退,可区捷仍像毒蛇朝他吐着信子。
“可笑的是他们根本不认为是自己害了女儿,还以为那是爱,是把身家性命奋斗一生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了宝贝女儿和外孙,纪明到死都认为纪书君该感恩,而不是郁郁而终,你说这是不是笑话?”区捷说完猛地掐住纪乐的脖子,亲眼看着纪乐的脸一点点变红发紫,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血管猛烈跳动,竟莫名有种快感。
“爸……”纪乐挣扎着想要掰开紧紧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双手,求饶般从嘴巴里挤出这个字,张着嘴想要呼吸,却只得来满满的无力感,他远不是区捷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之人在一片模糊中化成魔鬼。
纪乐想过自己活不了多久,他不喜欢区捷,但他从没真的认为收走他性命的人会是区捷,用手摸向裤兜,里头装着他的手机,可才刚掏出来,就被区捷打落,手机飞摔进墙角,电池被从手机里摔了出来。
“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个错误,是纪家用来羞辱我的工具,你该死!”区捷怒吼着说。
纪乐的眼白愈发红了,呼吸声越来越小,生机渐弱,希望渺茫。
我的大脑里像是被扔进了一枚炸弹,那东西嘭一声炸响之后一片空白,耳鸣声一直没停下,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眼前一片血红,我握着那把弹簧刀,刀尖扎进区捷的肩膀,眼前的一切才慢慢清晰起来。
在学校天台持刀逼近脖颈时的场景如闪回般突现脑海,那时我只是想吓唬吓唬霸凌纪乐的坏同学,今天却全然不同了。
区捷终于松开掐住纪乐的手,缓缓转身看向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拔出那把刀,双手抖得厉害,血顺着刀刃一滴滴向下淌,一个没拿稳掉在地上,下意识往后退去。
区捷将矛头转向我,望着我的眼神只有厌恶,而不是像看纪乐那般恨意浓浓。
我心里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逃,如果区捷追我,纪乐就还有救,如果不追我,至少我还可以去求救,想到这儿转身向门口跑去,却在就要摸到门把手的一刹那头皮一疼。
区捷攥住了我的辫子,他一用力拉,我头痛欲裂,向后退了几步,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
我失去重心身体后仰,后脑勺撞在身后的柜子角上,眼前一片亮白一阵眩晕。
秋荻,爸爸现在有了新生活,你不要总是来找我了,你姜阿姨会不高兴的……
秋荻,你秦叔叔的工作总是要出差,他儿子年纪小,妈妈免不了要多照顾一些,你已经大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王秋荻,我教你这么多年,你爸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没人管吗?!为什么家长会你爸妈从不参加?!这书他们还想不想让你继续念了?!
王秋荻,生日快乐。
王秋荻,你知道怎么下地狱吗?
王秋荻,你要是再在我面前要死要活,干脆让我掐死你,省得你自己下不去手。
王秋荻,你是选纪乐还是区云?
王秋荻,除了你,没有别人了,活下去……
王秋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王秋荻……
“我知道你恨我,但从没想过你这么恨我,为什么是你这样对我,你是我爸啊……”
“放开我!放开!”
“别动我右手,我还想画画!”
“爸……我求你了……”
“疼……真的好疼……”
一声声尖叫剐着我的心尖,是纪乐的声音,我惊恐与急躁交织,似麻花般缠在一起,四肢却如鬼压床般不受控制。
亮白慢慢褪去,周遭像是模糊处理过的图片看不清有什么,只有黑白光影在眼前闪来闪去,我想区捷一定是对纪乐做了什么,否则不会发出那样怵人的惨叫声,我用尽力气朝瞧不清的地方喊:“错的不是他,是你!你想要纪家的钱,又不想做纪家的狗!畜生!”
我掏空了这辈子能想到的脏话,扯着嗓门骂,恐怕即使如此也没有多大的声量,不知怎的忽然身上一沉,一滴温热砸在我的面颊上,血腥味儿就此荡开,接着一滴又一滴,“纪乐?”
一声冷笑之后,视线中一团光缓缓升起,眼前像是调焦距的摄像机镜头,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直到我认清了眼前是区捷高高举起的双臂,那团光是银光闪闪的弹簧刀身,我只觉得浑身发凉头皮发麻,竟然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我动也不敢动,下意识侧过头闭上眼,一声霹雳乓啷,身上突然一沉,耳边是区捷的鼻息,呼哧呼哧不大规律。
区捷湿透的西服贴着我的身体,每一口呼吸都是一股子布料湿了后的奇怪味道,他压在我的身上晕厥过去。
纪乐似行尸走肉般站在一旁,身体恰好挡在窗口处,没有光,一切都暗的可怕,他的脸近乎灰白,失魂落魄盯着我和区捷,手中的木头小凳哐当落地。
我奋力从区捷的身下挣扎着钻出来,却见纪乐蜷缩身体跪倒在地,把胳膊藏在身下,每一次呼吸都在颤抖,我问他:“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拉开他的身体,煞白的脸上豆大的冷汗珠密密麻麻挂在额头,那只曾无数次拿起画笔的右手,如今从手腕的伤口处能瞧见里头的筋与肉,鲜血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又像是散开的红珠串。
纪乐几次深呼吸,迟迟未开口,仿佛生怕松开牙关生命力便会从嘴巴里散溢出去,再也找回不来。
他用目光将这屋子里扫了个遍,终于找到了那把弹簧刀,捧着右手如虫子般往前蹭了蹭身体,他用衣服将那把刀的刀柄擦了一遍,然后用手握着刀柄塞进了还昏厥着的区捷手里,他低声说:“今天的事跟你没关系,不论谁问,不论他是死是活,那一刀都是我捅的,你明白吗?!”
“我不能丢下你!”我争辩,“难道你忘了那场雷雨里……”
“周老师说的没错,是我阻止你爬出泥潭,一直把你往深渊里拉,我是坏人,是疯子,你不一样,你还是好的,快走!”纪乐刚一说完,区捷的手指动了动,纪乐的双眸里盛满了恐惧,屁股蹭着地面不断向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力竭倒在墙角。
他嘶哑着嗓子朝我喊:“王秋荻,跑,快跑!越远越好,别停下来!”
纪乐苍白的双唇渐渐染上血色,只是那血色发黑,一点点从口中渗出,转眼间越来越多,止不住往外吐,胸前的衣裳被血瀑布染成黑红贴在皮肤上,说话间还呛了几口不停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