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风软日薄。
奉国公府大喜,六郎燕策迎娶御史中丞之女卫臻。
鞭炮炸响,枝头喜鹊扑棱棱,婚舆绕着城内转一大圈,入了红绸高挂的国公府。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
傧相拉长调子说着吉祥话,声音自花轿外涌入,卫臻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这桩姻缘来得并不体面。
两月前,她赴宴时吃醉了酒,稀里糊涂把燕策给口口了。
并非推诿,是真的稀里糊涂。
他身量高,肩膀也宽,二人体型差距悬殊,燕策一只手就能把她整个抱起来。他的力道压过来时,她腰都泛着软,几乎站不稳,卫臻怎么也想不通,她哪来的能耐,那般轻易就... ...
除去这不体面的开始,更糟糕的是,卫臻曾与燕策的兄长有过婚约。
去岁燕策兄长病逝,她本该遵亲长之言,另择佳婿,如今却阴差阳错地和燕策绑在一起。
知道内情的燕府众人会如何看她。
还有燕策。
卫臻虽久在深闺,待嫁这些时日也了解过他的过往,略窥得几分他的脾气秉性。
燕策自小随父亲奉国公出入军营,久历戎行,十七岁时率九百骁骑,奇袭胡城,斩突厥可汗。后受召回京,官拜左骁卫将军,统领虎贲营。
年少扬名,如此出身和经历,他性子自然傲一些。与他清雅如玉的兄长不同,燕策为人落拓不羁,与人较量时,力道轻重缓急全凭他心情。
现下燕策成了她的夫君,日后二人该如何相处,他会仗势欺负她吗。
一切都让卫臻很没底,手心里握着的苹果,也被她掐出一道道小月牙痕。
下了花轿,踏上毡席,手底下又被塞了条红绸。
婚前已有嬷嬷教导过礼仪,但是真到了这关头,卫臻却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屏息垂眸,每一步都走得谨慎。
“跨火盆——”
风把盖头吹拂至脸颊,卫臻轻轻吹了口气,盖头晃悠着飘远了些,透过红色布料垂下去的缝隙,能瞧见前面的铜火盆。
红色火舌聚在盆中,缭绕着要扑上来。
卫臻本能地对火堆发怵,惧意通过手上的牵红喜绸传给了另一端的人,很快她就被人抱起来了,比她更高的体温透过布料渗入。
纤细指节紧紧攥着红绸,她犹豫一瞬,到底把手搭在他身上了。
卫臻被燕策拢在怀里,身前紧贴着他的肩,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他半边手臂上。
周围立即传来阵笑声,伴随着起哄打趣,还有小孩在喊:“抱新娘子咯!”
燕策抬腿迈过火盆的瞬间,卫臻被颠了下,手上的苹果无意间撞到他下颌。
“咚”一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苹果咕噜噜顺着衣裳掉了下去,卫臻忙不迭捞了两下没捞到。
好在燕策正托着她繁复的喜服裙摆,那颗圆滚滚的红苹果也被裙摆兜住了,而后落入他掌心。
跨过火盆,拜过天地,就开始往后院走。卫臻今日穿的织锦绣鞋底子很软,一直到脚底快要走酸了才行至她和燕策的婚房。
全福太太说着吉祥话,接过新人手中的喜绸,却没拉动。
燕策低头见是卫臻手紧攥着布料,忘了松开。
“给我。”
他的手覆上去,摸到她指腹渗出的薄汗,轻轻拢了下。
被他一碰,卫臻有些窘迫地松开手,还好有盖头,没人看见她的表情。
可接下来就要掀盖头了,等盖头掀开,她得笑,不能在人前搞得难堪。
二人有了肌肤之亲的次日,燕策就上门提亲了。
婚期很赶,但婚礼筹备得周全,甚至,他还求来了圣上赐婚。
他做到这个地步,她该笑一下的。
盖头被燕策用喜秤挑开,徐徐露出张极精致的芙蓉面,仙姿佚貌,桃羞杏让,叫人挪不开眼。
软红的盖头顺着往后坠,堆在云一般蓬松的红色锦被上。
卫臻就坐在这捧红云里,脸颊白得能发光。
她一抬眼,光也暖,风也软。
发间步摇垂着长长的穗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打晃,映出些细碎的闪。
屋内几乎聚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全都在打量新娘子。
卫臻被人瞧得耳根发热,白暂的面颊泛起层薄粉,她也没好意思继续往上抬头看燕策,很快垂下眸。
燕策在卫臻身侧坐下,两人的腿贴在一处撞了下,卫臻先一步挪开了。
结发之后,侍女端来合卺酒。
二人手臂交错,握着葫芦瓢仰头的瞬间,卫臻对上燕策视线。
婚服暂时削弱了他深邃五官带来的攻击性和冷戾,狭长的眸正望向她,也较平日里更为透亮。
可能是在对她笑吧,卫臻不确定。
过于漂亮的一双眼睛,看谁都像含情。
她当然知道,并非他有情,只是天生占优势的相貌使然。
饮过合卺酒,燕策浅红的薄唇沾上点水色。
眼前人这幅唇瓣湿润的样子,卫臻莫名感到熟悉。
她无法凭零散的记忆,将那些突然出现在脑海的昏暗糜艳画面补全,又本能地感觉那些画面怕光。
心里藏着事,卫臻跟他对视的眼神也开始飘忽。
呼吸几瞬,她率先败下阵来,视线掠过他脸庞,躲闪着移开。
喝完交杯酒,燕策就被人催促着去前院待客,临出门,他又折返回来。
门口的光被峻拔修长的身量遮住大半,他逆着光站在那,唇红齿白,眸中盛着她的影。
“若有事便差人去前院找我,累了就先休息。”
周围又是一阵打趣声,卫臻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个体贴的新妇,嘱咐夫君少饮酒。
可被这一闹,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只轻轻应了声。
抛开羞赧,单论私心,卫臻其实也隐隐盼着燕策多喝些酒才好。
出嫁前,嬷嬷给她看避火图时提过,男子醉酒后,是不能行事的。
也不知燕策酒量好不好,若是他醉了,今晚应当就不用... ...
初春昼尚短,卫臻带着一身水汽从浴房出来时,天已黑透,不知是几更。
前院的热闹尚未完全散去,屋外簌簌风声中夹杂着人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屋内极静,几名侍女在浴房内利落地打扫,龙凤红烛燃得旺,灯花爆了爆。
灯下,燕策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阖目休息,精壮劲瘦的长腿在衣摆下随意支着。
卫臻入京后与燕策偶遇过很多次,他容色惹眼,没人会把他当陪衬,往日里哪怕他不说话,存在感也极强烈。
这是卫臻头一回见他安静的一面。
领口被他扯松了些,修长的脖颈微微仰着,下颌线条清晰好看。
他肤色在男子里面算白的,喝了酒有些上脸,眼角正泛着红,唇瓣也是浅红的。
瞧这样子是醉了。
卫臻松了口气,当他睡着了,脚步放轻。
但下一瞬,她看见他的喉结缓慢滑动了一下。
接着二人在烛光里对上视线。
“用过膳了吗?”他揉了揉额角,站起身,朝她走近。
卫臻知道他在看自己,便点点头,别过脸没应声,只留给他一截白嫩的颈。
她方才沐浴完,柔软的寝衣布料沾了些潮气贴在身上,娇靥不施粉黛,薄薄的眼皮微微泛红,鬓角发梢尚带点湿意。
身后的垂发被她用浅粉色发带简单绾起,堆在线条柔美的颈肩,蓬松柔亮,靠得近些就有淡淡的甜香袭来。
几缕发丝顺着细腻的脖颈散落,又沿着领口蜿蜒,与瓷白的颈窝一同消失在石榴红布料下。
石榴红很衬她肤色。
燕策想起几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她那日,她穿的也是石榴红裙。
梳双髻,戴着光亮精致的银饰,走动时有清脆的响,发间的蝴蝶簪在光下颤得恰到好处。
彼时他情窦未开,头一回莫名地记住了女子的衣裳首饰,再也没忘。
“啪嗒”一声,卫臻把手上攥着的花露瓶子搁在一旁的红木妆台上,没放稳,瓷瓶咕噜噜滚远。
她下意识探手想去追,但那瓷瓶滚到他那边了。
像白日里那个苹果一样,她没拿稳的,又被他接住。
卫臻立即把手收回去,背在身后,不同他有一点接触。
人不挨着他,但她的物件儿还被燕策攥在手中。
他手掌生得大,指节遒劲修长,用力时会迭出虬结的筋络,把她腿肉捏得微微变形... ...卫臻阖上眼轻轻晃了下脑袋,把突然出现的联想甩掉。
再睁开眼,就见白腻的小瓷瓶在他掌心像个手把件,被他拨动着转了下。
气息莫名黏腻胶着了些,卫臻犯了难,好在有侍女进来回话,讲浴房收拾好了,燕策没再多言语,顺手搁下小瓶去沐浴了。
卫臻挠了挠脸颊,看看妆台上的小瓶,又看向燕策。
他步子迈得不急,边走路边解腰带,途径楠木衣架,没抬眼,随手把腰带搭了上去。
动作利落,但背影又懒懒散散的。
这人到底醉没醉。
燕策沐浴比卫臻快很多,她正对着床榻中央那块喜帕发愁时,他已然收拾好出来了。
卫臻知道这喜帕是用来做什么的,自从婚前知道了有这么个习俗,她就一直不能理解。
“发什么愣?”
懒散清朗声线冷不丁在头顶响起,卫臻被吓了一跳,往后跌坐在床榻上。
“你走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掌心碰到那块白色喜帕,她又被烫到了似的挪开手。
这反应有点太大了,明明半点都没挨到她。
见她这么容易被吓到,燕策扯了扯唇,哧了声:
“我走路你也要管吗,这么霸道。”
卫臻不满意他说自己霸道,才新婚当日,他就在这挑她的不是了。
又见燕策吐字清晰,双目清明,看来甭管方才醉没醉,现下他沐浴完,彻底醒酒了。
意识到这点,又联想到一会儿要做的事,卫臻一扭头别过脸去,没搭理他的话。
燕策在她身侧坐下,倾身靠过来,卫臻索性闭上眼睛,
视线被薄薄的眼皮遮挡,但气息是拦不住的。
他沐浴后的清冽气息涌了过来,裹挟着她,卫臻缩着肩往里挪了挪,努力跟他拉开点距离。
但总共就这么大点地儿,根本躲不掉。
呼吸间属于燕策的气息更浓了,卫臻知道,他靠得更近了些。
纤白指尖用力攥紧衣摆,卫臻心底开始打突突,这人刚挑完她的刺,就要欺负她了吗?
她要配合他吗?
二人现下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好像没有理由拒绝他。
即便她不愿意。
她也不能因为他挑刺就生气,卫臻知道自个儿是纸老虎,风一刮就倒了。
没人能给她撑腰。
心底有些发涩,卫臻不想露怯,把眼皮闭得更紧,纤长的眼睫却颤得厉害。
等了几瞬,没等到他的下一步动作,她眼皮刚偷偷溜开条缝儿,紧接着腿边就传来拉扯感——
燕策想把那块碍她眼的喜帕抽走。
卫臻不防,被这股力道带着,仰头倒在锦被上。
发髻松散,乌发如墨,凌乱地铺开,她就这么躺着瞪了他一眼。
燕策手臂撑在她身侧,垂下眼睫,漆黑的眸睨向卫臻。
她好像瘦了,下巴尖尖细细的,他记得她的脸原先要圆一些。
面颊小,黑亮瞳仁的存在感就格外强,她明明没哭,但眼尾在灯下泛着水色,像被欺负了。
陡然拉近的距离让卫臻更慌了,雪靥浮出片柔红,纤长白嫩的指节胡乱蜷缩抓握。
她以为抓住的是锦被,其实是他的袖口。
燕策去拨开她手指,想把自己袖子抽出来,卫臻冷不丁被碰到,下意识蹬腿。
裂帛声响起,床榻外的红纱帐被她的腿压到,撕裂了一角。绑着帐子的缎带也因此松开,其余红纱飘着落下。
燕策笑了下,躬身与她拉近了点距离,低谑道:
“继续踹。”
“明早侍女进来收拾,就都知道新婚夜你把床帐弄裂了。”
纱帐把烛光筛得细碎,点点斑斑,映在四周。
他头发未完全弄干,额发沾着潮气搭在英挺的眉骨上,这一笑在灯下漂亮得有些晃眼。
“凭什么别人都觉得是我,怎么就不能是你干的。”
燕策眼底笑意愈发明显,“我或者你,有区别吗?”
卫臻也反应过来,寝具这种东西,无论是谁在新婚夜蛮力弄坏的,总是会显出几分孟浪。
在这方面,她与他撇不清。
水珠顺着他发梢下坠,“啪嗒”,滴在她锁骨中央的小窝,泛着凉。
卫臻抖了下,尚未来得及骂他,就被他拨着肩膀,翻了个身趴在榻上。
脸颊贴上柔软的锦被,半边雪腮被压得微微变形。
卫臻闷闷地唔了声。
燕策没再继续逗弄她,抽走了那块方才被她压在腰下的白色喜帕。
他松开手后,卫臻忙不迭坐起来了,就见他随手把喜帕掷到外面了。
原来这人让她翻身是为了拿走那块帕子。
讨厌,也不说一声。
卫臻正腹诽着,又听见他开口:“我非急色之徒。”
对上她不解的眼神,燕策补充:“你不愿意,我们今晚就不做。”
卫臻有些意外,再次向他确认:“可以不做吗?”
她脸上愠色已退去一半,细密的睫毛软沓沓垂着。
“燕好需你情我愿,这种事没人可以勉强你。”
得到想要的答复,卫臻轻轻吸了吸鼻子,松了口气,不再歪歪扭扭地把自己挤在一旁。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感觉心里被人胡乱揉成了一团。
放松下来,卫臻又反复在心底品了品燕策说的话,抛开她的意愿,他应当也不愿意再做那种事。
不愿意做,却在事后妥帖地筹备了婚事。
讲话虽不正经,但今夜到底也没欺负她。
这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基于这点判断,躺下时,卫臻觉得自己应当礼貌性关心他一下。
毕竟往后还要同他一起过日子,关系不好搞得太僵。
二人最好相敬如宾,互不干涉。
憋了好半晌,她憋出一句:“你习惯睡里边还是外面?”
说完,卫臻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哪像关心人。
可睡觉的位置一等一重要,让他先选,她很大度的,他该识抬举。
看着已经率先躺在床榻里侧的卫臻,燕策幽幽道:“里面。”
见她秀气的眉毛轻轻蹙起,他笑意更深,说的话也没个正形:“我怕黑。”
卫臻:“?”
她瞧了一眼帐外燃着的红烛,过分明亮了。
这人到底在怕什么。
毕竟是自己主动问的,卫臻不恼,只觉得他突然冒出来的的理由太荒唐,她也没跟他争辩,卷着被子往外挪。
外侧的床褥没人暖,凉凉的,乍一挪过去,她打了个颤,
“只有一床被子吗?”
“新婚都是盖一床。”
卫臻钻进被子里了,“我这才头一次成亲,下回就知道了。”
哪来的下回,
跟谁的下回。
燕策刚要反问,就听见她闷闷的声音从锦被底下传来:
“下回你先躺下给我暖暖被窝,今天我好不容易把里边儿给你捂热了。”
她说完这话,也从被子里钻出来了,尾音变得清脆明晰,即便语调中带着不满,也让人觉得悦耳。
原来是这个下回。
她真是——
可爱。
里侧的软枕被她躺了一会儿,沾染了她发间的甜香。
燕策在卫臻身侧躺下,喉结轻滚,咽下原本要反问的话,难得温驯:“好。”
卫臻方才钻进被子里去够她的汤婆子了,幸好有这个,她把两只脚轮流贴上去暖着。
翻身时不小心把汤婆子推到了燕策那边,撞上他的腿。
燕策冷不丁被这么一碰,不疼,但有些痒,他四时体热,用不到取暖的器具,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是什么。
铜制汤婆子外面裹着层绒布,软茸茸的。
她的物件儿跟她人一样。
卫臻想起白日里自己苹果撞上他那一幕,这是今天第二次打到他了。
“... ...我不是有意的。”
他躺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声音沉缓:“无妨。”
几番对话下来,卫臻发觉燕策性子好像没那么差,倒是与她预想的不同,她心稍稍安定了些。
没成想,下一瞬,燕策说的话让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担心你有孕,所以婚期有些赶——”
话尚未说完,燕策就感觉腿上重重挨了一下。
她急着坐起来,动作间再次把汤婆子踢到他腿上了。
卫臻愣了几瞬才意识到他这句话的分量。
她数了数自己的月信。
迟了,自事发之后就没来过。
虽说她月信本就不太准,可正好在这个危险的关口,保不齐是因为什么。
卫臻脸色煞白,手掌下意识探上小腹,那里还很平坦,什么都摸不出来。
随着她的动作,锦被自她肩头滑落。
燕策想到方才她碰到他时发凉的脚底,把被子给她往上拉了拉。
“不准碰我。”卫臻拍掉他手,带着很大的情绪。
燕策收回手,“我让人去传大夫来。”
“新婚夜就找大夫,让阖府上下都知道了,我还做不做人了。”
“没人敢乱说,我去找。”
卫臻别过脸去,没再阻拦。
那次他很细致,事后她身子并无不适,检查过也没有伤口,便把这茬给忘了。
也不是忘。
她才十七,头一回做这种事,没有阿娘在身边,她想不到这些的。
越想越难过,卫臻拥着被子掉起眼泪。
燕策去外面交待了几句,很快回来。
脸颊已经被卫臻用手背胡乱抹得湿润,她带着点鼻音,瓮声瓮气抬头问他:
“我们... ...那日,你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