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广东省,云山市,南岭镇,向南村。

    正午的太阳红彤彤地烤在空中,耀眼的光辉刺得人眼睛生疼,都快看不清人形了。陈卓蹲在屋外的火炉旁,只觉得后背和脚底板,都是火辣辣的。

    虽然是蹲着的,但从他的身形可以看出,他是个大个子。他的两条裤腿空落落地耷拉着,左边的裤管在膝盖处漏了几个洞,没有打补丁。右边的裤管在裤脚处缺了一块,所以比左边短了一大截。身上那件发乌的背心被汗水打得紧贴在背上,透出一条清晰可见的脊梁。

    他正紧盯着炉子上的陶罐,汗水在他凸出的额骨上汇成一绺,沿着眼皮滴下来,让人分不清是汗是泪。

    屋内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的手上、脸上还有腿上,全是黄肿的。

    还没等外面的丈夫揭开瓦罐盖子,诱人的香味就已经先飘进来了。

    女人辨别出,那是久违了的黄豆的味道。

    不一会儿,只见陈卓小心翼翼地端着那个瓦罐子进来了:“来,他娘,你吃一口吧。”

    他扶起女人,递上了一勺豆靡。

    “不是告诉过你,拿出去么?”女人上下颌动着嘴巴,有气无力地说。

    陈卓一听,心里纳闷:你什么时候告诉我这话了?

    再仔细一想:是了,得了二号病的人是这样的,全身浮肿,人就感觉像在半空中飘着、灵魂出窍了一样,脑子里会以为做了没有做过的事,说了没有说过的话……

    其实这哪是什么灵魂出窍?分明就是太饿了!想干什么的时候,虚弱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意识就已经提前反应了。

    “大哥,就这么点豆子,别再糟蹋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我是没救了。哎,只可惜,不能给孩子喝上一口奶了。”说着,女人深情地望向旁边用破布裹着的婴儿。

    听了这话,陈卓低下头,一言不发。

    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孩子他娘已经不行了,她干瘪的□□已经榨不出一滴乳汁了。

    可是他不忍心啊!儿子才生下来没几天,就要没了娘。更让他不落忍的是,老婆走之前,肚子里只剩下了点草根、树叶……

    不行!好歹要让她吃上一顿饱饭再上路。所以,他今天冒险从大队的育种站里,偷了几把大豆出来。

    “快别说丧气话了,你没啥大病,就少一味药——粮食。你看前两天,你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会儿一闻见黄豆,精神头又来了不是?等吃了这些豆子,你就好啦。”

    女人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我这是回光返照。他爸,要不是我快生了,拖累了你们爷俩,兴许、兴许你们上个月就跑了。”

    陈家所在的南岭挨着香港,本来碰上灾荒年月,就容易人心不稳,有人偷偷地往那边跑,偏偏荒年传乱话,上个月又传来消息说:“英女皇将在生日那天,大赦天下。凡是能过去那边的,绝不遣返,全部就地安排工作……”

    甚至还有人传言:“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快要开打了……”

    这些谣言激起了人们的恐惧,觉得只有跑出去才是唯一的活路,边境上的铁丝网都被蜂拥而来的人潮冲破了。

    面对巨大的流民压力,广东□□陶铸命令:从五月五号起,边境撤除岗哨,开放灾民赴港。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陈卓的老婆要临盆了。

    他原打算,先等婆娘生完,看看形势再说。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到了二十二号,边卡又关闭了。

    人生有时就是这么戏剧,关键时候的一天,甚至是一步,就决定了之后几十年的命运。

    眼瞧着是自己拖累了丈夫,女人抓着他的手,流着泪叮嘱他:“大哥,你快带着孩子走吧,今晚就走!孩子要是能活,你就把他拉扯大,要是没法子——你就,就在那边再成个家吧。”

    南岭的主街上,只有一栋两层高的板楼,在周围低矮的木板房中,显得十分醒目。楼上方标着一颗大大的五星,边上刷着“抓革命,促生产”等标语。一旁的窗子上挂着一个喇叭,里面正高音播放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音乐:

    绿油油的果树满山岗,望不尽的麦浪闪金光,

    看好咱们的胜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长……

    昂扬的歌声刚停下,办公室里就响起了斗志满满的训话。一个身材魁梧、方脸大眼的干部,穿着一身褪色的土黄色军装,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今晚你们组织好民兵,带上狼狗和步枪,在云山附近安排好暗哨,然后带人把小树林里头、河边儿上、还有芦苇荡子里头,全都搜上一遍。只要瞅见有偷渡的,就可以视情况开枪,都明白了么?”

    说话的人名叫洪力,是南岭镇派出所所长,早年出身四野,随军南下时,参加过解放珠江三角洲的战役,当过东江纵队的情报员,解放后就留在了地方上。

    近期,因为逃港风潮愈演愈烈,上面指示各级派出所:将居民以每十户为单位组织起来,建立起居民小组。每个居民小组选择成分好、政治性强的积极分子,担任组长。小组长与派出所干部直线联系,务必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

    洪所长讲完今晚的安排,特意停顿了一下,意思是等着底下几个小组长响应。谁知,那几个人一片沉默,抽烟的抽烟,写字的写字,都低着头不说话,连眼神也不与他做交流。

    洪所长摇了摇头:“丢人啊,丢人!丢社会主义的人,也丢咱们南岭的人!今儿个大家都集思广益一下,都说说,怎么才能把逃港这事儿给摁下去?”

    见还是没人吱声,他索性直接点名了:“庄秘书,来,你文化高,你先说说。”

    他口中的庄秘书名叫庄暮桥,今年二十岁,是镇上少有的高中生,也是土生土长的云山人,对当地情况十分了解。

    其实自打有清一代,云山就一直是界外地,因为这里实在是太穷了,连官方都懒得来征税。直到土改后,老百姓才过了几天好日子,所以这里的人民都愿意跟党走。

    庄暮桥还记得,前些年刚解放时,群众可以随意办工作证,过境去香港那边工作。当时即便是来去自由,这些务工者肯定会当天折返,没有一个逃跑的。

    可近两三年,因为遭灾的缘故,当地人均不到半亩的耕地面积,根本解决不了吃饭问题。群众眼瞅着对岸的资本主义吃面包,喝牛奶,这边的孩子却都瘦成了秧,心里能没有意见么?这么明摆着的差距,要怎么管?那些逃走的,到了那边,很快就能给家里寄来钱,留下来的群众能不眼气么?

    想要解决逃港问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比对面挣钱多了,让老百姓都富了,这样才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但这些话他不能讲,至少不能当着洪所长的面讲。一来,这个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认定了资本主义是坏的,那它的政策就一定是坏的,谁要是主张富裕政策,谁就是□□、叛徒。二来,自己是镇委书记江海的秘书,□□因为敢言,已经被上面敲打过很多次了,他不能再给书记添罪状了。

    他拧了拧钢笔盖,谨慎地答道:“洪所长,这些偷渡的人里面,有好些根本不清楚对面的情况,也不知道过去以后要遭罪,是受人蛊惑,才跟着跑的。都是革命同志,依我看,还是以教育为主吧。现在下面好些生产队,跑得就剩下女人和孩子了,我们今后搞社会主义建设,还得靠这些劳动力。要我说,今晚步枪就不用带了吧?有逃跑的,抓回来就是了。”

    这话明面上听起来没毛病,但仔细一想,全是推脱之词。洪所长很不满意,把手里燃尽的烟头,一下子弹到了地上。

    旁边有个叫黄仁宝的,见状麻溜地站起来,点了支烟,笑道:“大家放心,洪所长平时是最替咱们生产队着想的,等把人抓回来了,他会给咱们安排好的。是吧,老洪?”说着,他把那支点好的烟递到了洪所长嘴边。

    这个举动看似是在替洪力解围,实则是在将他的军。

    洪力心里有数,知道下面这些小组长全是本地的,那些逃跑的,多多少少跟他们沾亲带故——尤其是这个黄仁宝。别看他长得憨厚老实,平时咧着一张大嘴、笑呵呵的模样,其实滑得很。这不,一句“等把人抓回来了,他会给咱们安排好的”,就把皮球又踢回给他了?

    但他虽然不满,嘴上也不好说什么。他在这边毕竟根基尚浅,要开展工作,还得靠这些本地人。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真要把这些人给逼急了,这里错综复杂、铁板一块的宗族势力,可不是好惹的。

    于是,他碍着情面,接过来那支烟,深吸了一口:“好啦,我知道你们这是忽悠我。我同意你们的意见,今晚不必带枪,但是要再不把偷渡这事儿给摁下去,势必得枪毙几个人,杀一儆百!”

    陈卓老婆终究还是没挺过去,当天下午就走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跑来给陈卓报信,说他从育种站偷黄豆的事,被人发现了,大队正有人准备拿他做典型呢。

    陈家的成分本来就不好,当年农村划成分时,肉眼也看不出来阶级,就用了一个土招儿——凡是吃穿破烂的,就是贫农,凡是家里有余粮的,就是地主。陈家之前是做餐饮的,刚好墙上挂着几只腊鸭,就这么被划成了富农。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可陈家人却因为几只腊鸭,从此矮下去了。

    陈卓心想:我本来就是富农,这回再被抓了典型,就更没有好日子过了。现在老婆也走了,我连孩子都养不活了,只有跑到对面一条活路了。

    望着四壁空空的家,想着那些耕牛、农具早都上交了集体,他狠了狠心,把妻子草草下葬了。然后在老婆的坟前,坦诚地告诉弟弟:“阿凡,我要是跑了,你肯定也得受牵连。可我要是不走,被批斗了,你一样得受牵连。为了你侄子,我要去对面拼一把!谁不是故土难离呀?哥这也是没法子。我就不信了,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陈凡比陈卓小三岁,今年刚满二十,个头也比哥哥矮些,长着一张老实巴交的受气脸,瘦瘦的腮帮子紧贴在骨头上,好像风干的芥菜一样。

    他不像哥哥那样脑子活,有主意,早就习惯了凡事都听大哥的。一听大哥要逃港,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哥,咱爸以前活着的时候,就常说‘人得自己帮自己。要是自己无能,就算别人想帮忙,都插不上手。’只要你敢冲在前面,我就敢给你殿后。反正留在这儿也要挨批斗,咱哥俩就拼这一把了!”

    听了这话,陈卓感动地把那罐豆靡分给了弟弟:“吃吧,这是你嫂子留下来的最后一口粮食。吃完,咱今晚就走。”

    陈凡接过那半罐豆子,喉结一缩一缩地,三口并做两口,就全下了肚。吃完还意犹未尽地用整个食指,仔细地把罐子里、嘴边上、短胡茬上的汤水,全都抹进了嘴里。最后,两个眼珠子还在上下搜寻着,看有没有漏在衣服上的豆靡。

    当晚,陈家兄弟简单地收拾了两个包裹,就趁着夜色离开了。

    从南岭去香港,要么从蛇口、红树林一带,游过深圳湾;要么伺机在罗湖一带,游过深圳河;要么就得徒步攀越云山。

    这座山不算高,只有一个突兀的悬崖有点险,当地人过去管它叫“老虎嘴”,现在都改叫“阎王壁”了,因为很多逃港的人是趁夜偷渡,天黑了从崖上直接摔死,甚至是摔到下面等死。

    想当初,嬉闹间就能跨过的距离,如今却要赌上性命才能通过,真是令人唏嘘,咫尺天涯。

    好在这座山哥俩小时候已经爬过无数次了,所以即便是黑灯瞎火,也认得路。

    这天晚上,天上连一丝星光也没有。陈卓暗自庆幸:这样最好,不容易被发现。他捂着儿子的嘴,和弟弟猫着腰,悄悄从甘蔗地里穿过那块写着边防禁区的木牌子,又过了一栋孤零零的小砖房。

    那房子上面只悬着一盏不怎么亮的灯,墙上刷着“南岭边哨所”几个大字。

    等钻过那盏灯的照射范围,兄弟俩才敢撒开双腿,往山上猛跑。

    刚跑了没多久,突然从前面冒出一伙人来。

    陈卓大惊,本能地想躲进林子里去,再仔细一瞧,原来那几个人也穿着平民的衣服,偷偷摸摸的,也是往南边去的,于是,两伙人心照不宣地结伴同行。

    爬上了阎王壁,就大家能清晰地望到对面的灯光了。那璀璨的夜景令陈卓瞬间倾倒。都说香港是个不夜城,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他们怎么那么有钱呀?电灯整晚都不熄的,晚上和白天一个样。等到了那边,我就是干最苦、最贱的活儿,也要给儿子天天吃上牛奶面包。我就不信了,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就没有我陈卓的立足之地?

    正想着呢,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了恐怖的狗叫声,还夹杂着“站住,回来”的呼喊声……

    完了,完了,是巡逻队!有人发现他们了!

    陈卓抓紧儿子,撒开长腿,边跑边喊:“快跑呀,分散开跑,狼狗咬着一个,咬不住所有人……”

    到了这个时候,人只能各凭本能做出选择了。他们有的往山沟沟里跑,有的转身爬到树上躲狼狗……

    陈卓则不管阎王壁是不是陡峭了,顺着山坡,一路飞奔而下。

    陈凡抓着两个布包,紧跟着大哥的步伐。

    两人一口气跑到了边境的铁丝网。陈凡把手里的包裹用力地甩过铁丝网,接过哥哥手里的孩子,让他先爬过去。

    陈卓听着越来越近的狗吠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抓着铁丝网,像只猴子一样,嗖嗖嗖地翻了过去,结果一个没抓牢,屁股结结实实地跌到了地上,撞得他生疼。

    当他意识到屁股底下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硬邦邦的水泥地时,终于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他落到香港的地界了。

    他顾不得手上全是血,立刻又翻身上了铁丝网,想把孩子接过来。

    眼瞅着弟弟马上就要爬过来了,一只大狼犬突然从后面扑上,结结实实地咬住了他的大腿……

    就差那么不到一米的距离,弟弟抱着孩子又摔下去了。

    这时,陈凡听见后面的巡逻队马上要追过来了,立即用那只没被咬的腿,使劲儿地踹着铁丝网,大声喊着:“哥,你别过来,你快走啊!能逃一个是一个……”一边还在狼狗的嘴下,拼命地护住侄子。

    陈卓在铁丝网对面看到这一幕,心都要被狼狗一起撕碎了!

    但——理智告诉他,要翻过去把弟弟和儿子扛过来,肯定来不及了。

    他只好狠了狠心,转身躲进了黑暗中。直到亲眼看见他们被几个穿军装的人拖回去了,才又钻出来。

    他双手扒着铁丝网,望着对面黑乎乎的夜,呜呜地跪在地上哭着。不知哭了有多久,更不知道弟弟和儿子回去以后还能不能活?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最后,他擦干眼泪,转身向山下那片闪耀的霓虹走去。

新书推荐: 向我实现愿望的他 [无限]她是逃游的公主 王座下的刀刃与禁宫 非要攻略死对头吗 时光飞逝—你还在我的身边 糊豆的动捕再就业指南 [原神无限流]小小深渊! [综英美]敲响真理之门 重生之嫡女殊将 师妹啊,我们好像走错频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