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边露出了第一缕阳光,陈卓才走到香港的街头。
当他近距离看到那些林立的高楼、闪耀的灯牌、干净的街道和穿梭的电车时,突然痛苦地意识到:这些耀眼的繁华和破衣烂衫的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此刻,他在香港孑然一身,除了呼吸的空气是自由的,吃穿住用皆无着落。这种痛苦与昨晚的生离死别不同,是一种无依无靠、完全置身于陌生环境的恐惧。他不知该去哪里找工作?会不会有警察把他再抓回去……?茫然四顾,只看到几个像自己一样从内地逃来的难民,正跪在街边乞讨。
其实在五月以前,每个月都有少则几百、多则几千的偷渡客过来。他们如同涓涓细流,很快就渗入了香港的大街小巷,不会搅扰到港人平静的生活。港英政府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些人大多是投奔亲故的,就算没有故旧,也是便宜又好用的劳动力,何乐而不收呢?
可就在边境放宽的这半个月内,每天竟然涌入了数以万计的难民。这些越境者不再是溪流,而是犹如洪水一般,拖儿带女,络绎不绝,蜂拥在香港的大街小巷。
对于突然涌入的洪流,港英政府十分紧张,急忙与北京方面交涉,并且出动了军警五千余人,试图阻拦这股洪流。可几千名警察想要阻挡几万、甚至几十万的人流,简直如螳臂当车。短短半个月内,就涌进来了二十几万的大陆人,彻底打乱了港人的生活。
政客和军警忙着遣返偷渡客,民间力量却在发起对同胞们的救助。
很多香港人早在听闻内地粮食短缺时,便开始积极想办法了。他们把食物装入铁饭盒里密封起来,用毛巾或布把盒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再写上亲友的地址,寄回内地接济。但内地出于政治考虑,曾一度下令禁止邮包入境。于是,这些邮包又折回了香港。
现在面对近在咫尺的灾民,香港人更是坐不住了!
当他们在报上读到“有的内地群众被遣返前,用随身携带的刀子自尽;有的被迫去了九龙寨妓院,却发现接待的顾客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哥哥……”这些血一般的新闻时,几乎所有的香港人都被震撼了!
他们放下手边的事情,纷纷行动起来。市区内不少歌舞厅自动关门,停止娱乐。人们全都被一种强烈的人道和慈悲所震撼。
当港府的遣返车队开到大街上时,很多香港人自发聚集到路边,排山倒海地冲向那些车辆,呼喊着:“你们不能走,你们回去又要受苦……”还把手里的面包、饼干、粮袋等东西,用力地丢给车上的同胞们,希望他们至少能吃一顿饱饭,带一点粮食回去,带到惠阳,带到潮汕,带到东莞——能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给挨饿的孩子,给白发的老人,给病中的亲朋——能救一命是一命!
车上的司机听到这直干云霄的哭声,也大发善心,把车子开得极慢,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突然,不知是谁激动地大喊:“跳车呀,逃跑呀……”甚至直接跳到马路中央,躺在高温的路面上,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着遣返车队。
一个市民被警察拉走,马上又有第二个、第三个市民跳过去……等车上的偷渡者明白过来,纷纷跳车逃跑。车下的市民欢呼着,帮他们指引逃跑的路径。
可香港毕竟只是弹丸之地,根本无法消化这数十万众的偷渡者。虽然港府出于道义,设置了收容营和安置区,但一时间要处置几十万人,搭帐篷也不可能那么快呀。港英当局既怕不得民心,又怕形势恶化,无奈,只好向国际社会求援。
几天后,身在美国的救济中国难民总会主席陈香梅女士,携带巨款飞来香港,与港府商讨安置办法。最终,在联合国的关照下,澳大利亚、加拿大等政府表态,将尽可能地接收逃港移民。
“洪所长,我们队里那个陈凡,谁见着不说他是个老实人,您可以派人下去调查么,他什么都听他哥的。这次,您就念在他是初犯,能不能先不判刑,把人给放回来?哦,我们一定对他好好进行革命再教育,保证不会让他再跑了。我愿意做他的保人。”黄仁宝拎着半瓶烧酒,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求情。
“不行!这个陈凡要是个基本群众,初犯还可以挽救一下。可他是个富农,是阶级敌人!咱们既然立了政策,凡是地主、富农、□□分子偷渡,一经查证,一律逮捕惩办,那就得坚决执行,依法办事。”一听他是开口替陈凡求情,洪所长马上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他在解放前是苦出身,没吃过几顿饱饭,也没上过学,要不是参军入了党,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讨饭呢?是共产党救了他的命,也是党教育栽培了他,他的一切都是党给的,也只有身处在这个集体中,他才能感觉到自己不再卑微渺小。因此,他对党交代的一切,都非常认真地去执行,对敌对分子决不手软。
“哎,他的大腿被咬下去一大块肉,现在关在那里没人管,整天哼哼,也怪可怜的。要是再把他扔到监狱,非死在里面不可。”黄仁宝继续点头哈腰,还打起了同情牌。
他听人说,那个关人的收容所其实就是一排竹棚子,漏风漏雨的,条件很差,还真担心自己的乡亲死在里面。穷鸟入怀,就是猎人也不忍心杀。
但他的话没有打动洪力:“该!他要是不偷着跑,能被狗给掏了么?诶,我说老黄,你怎么总是同情阶级敌人啊?你这个思想很危险啊。”
洪力想的是:要借着惩治陈凡,把这件事弄成典型,让所有想偷渡的人都看看,逃跑的下场有多惨,借此杀杀那些人的心思。
“诶,老洪,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他陈凡好歹也是个劳动力呀。再说了,他要是被判刑了,我们向南大队也跟着丢人不是?”黄仁宝一听自己的立场被怀疑了,赶紧撇清。
正在两人相持不下时,外面的门咣地一声开了,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和一个女人的大嗓门:“洪所长在家么?洪所长,洪所长……”
“这位大嫂,你找谁啊?”洪力的妻子赶紧迎了上去。
她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见是一个身材壮硕、举止粗鲁、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婴儿。
“啧,你怎么找到这来了?”黄仁宝掀开门帘,急忙忙走出来了,气急败坏地,“赶紧给我回家去,别给我丢人,去去去。”
谁知,那女人把孩子往洪家的饭桌上一撂,拉起他就往外走。
洪力见状,赶紧拦住他们:“诶,站住。老黄,这是怎么回事儿?”
还没等黄仁宝搭话呢,女人就嘴快地:“呦,您就是洪所长吧?我是老黄的婆娘。看见没,”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婴儿,“这是你们抓走的那个陈凡的侄子。你们把人关起来了,他爹又跑去香港了,剩下这么个娃娃没人管。再怎么说,也是革命的苗苗、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不是?你们不能把他扔在那不管吧?”
洪力两口子看着桌上的婴儿,一头雾水。
只听女人又说:“洪所长,你是知道的,我们家老黄对工作,那是一向认真负责。队里不管大事小情,他都往回揽,就跟是他自己家的事一样。可眼下这光景,谁家还有余粮啊?我自己家的闺女都吃不上几口我的奶。”
说到这里,她竟然摸了摸自己那鼓胀胀的□□,把洪力臊得够呛,赶紧把眼睛别开。
可女人却一点也不害臊,还自顾自地埋怨着:“我这也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惊动您的。你们谁把人逮走的,谁就来管这个娃的死活。”说完,就拽着老黄的胳膊,死活拖他往外走。
黄仁宝一脸不情愿地和她扭着,“你干什么,干什么……”
见这位大嫂行事如此泼辣,洪所长的老婆也红着脸,尴尬地杵在一边,不知该不该上去劝。洪力则是怒气冲天。这成何体统!一个妇女带着犯人的孩子,竟然闹到我家里来了。再看老黄那副窝囊的样子,就知道他家谁才是穿裤子的了?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洪力虽然强硬,但碰见这种泼妇,也没法子。更何况,她话里也挑不出毛病,这孩子还真是个麻烦。
他只有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咯咯,要闹你们回家闹去,这里是我家!”
“不用您这大官操心,我们家里的活儿还多着呢,我们马上就走。”老黄媳妇抢在她丈夫前头说。
“诶,慢着。要走,你们把这个孩子也带走。”
“那可不行!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多张嘴,我们可养活不了。政府的事情,你们这些上头当大官的,得想办法解决。”老黄媳妇插着腰,蛮横地说。
眼见自己老婆没大没小,洪所长的脸也由红变黑,渐渐挂不住了,老黄赶紧站出来打了个圆场:“你给我闭嘴!洪所长,都怪我婆娘不懂事,您别介意,别介意啊,消消气。不过,管这孩子,我们确实是有困难。再说,家里、家里也不是我说了算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揣着手杵在那里,活像一个受气的媳妇。
洪所长气得直戳他的脑门:“你呀你!你连老婆都管不了,还能干什么大事儿?”
老黄挠了挠头,露出标志性的讨好嘴脸,只是嘿嘿地干笑。
洪力无奈,只好叹了口气:“哎,这样吧,你们先把孩子带回去,回头我让他们把陈凡送回你队里去。至于怎么处置,咱们再商量吧。”
“好好好,”老黄忙不迭地抱起孩子,“有他阿叔管,我这副担子算是卸下去咯。”
说完,就和老婆一溜烟地离开了洪家,生怕再过一会儿,对方会改了主意。
两人跑到路口的拐弯处才停下,黄仁宝冲老婆万巧伸出了大拇指:“嘿,他娘,还是你行!耍了这么一大通,就把人给要下来了。”
“那当然!”万巧抱着孩子,得意极了。
感觉到自己右腿疼得厉害,好像有人在一丝一丝抽他的肉,又有一股臭烘烘、腐烂的气味飘上来,陈凡掀开盖在腿上的褂子一看,只见他的伤口已经流脓了,几只苍蝇飞了过来。
他难受地闭上眼睛,只觉得活着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让他遭不住,只希望能快点解脱。
迷迷糊糊之间,他竟然闻到了一股油香。
这年头哪有油啊?一定是自己太饿了,梦到了油水。
谁知,竟然真的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来,阿凡,吃吧。”
陈凡认得这是黄书记的声音,睁开眼一瞧——天啊!真的不是在做梦,真是黄书记!他正端着一碗油光锃亮、堆尖的酱油饭,坐在自己床边上呢。
陈凡不敢相信似的,直勾勾地盯着那碗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操!就算是死,老子也要吃上一口饱饭。于是,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几口就把那些饭全吸进了嘴里,直到把掉在衣服上、床上的每个油米粒,都捡起来吃了,又把那碗仔仔细细地舔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搁下了碗。
“书记,你是从哪弄来的白米饭啊?真香!我谢谢你,就是黄泉路上,我也念着你的好。”直到饭都下了肚,他才想起来谢人,生怕刚才客气早了,那碗饭就吃不到了。
“咳,这不是我给你弄的,是镇上的庄秘书送你的,你看。”黄书记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
陈凡一看——竟然是一张五元大钞!
“他让我给你道个歉。那天晚上,是他没拉住狗,才把你的腿给咬了的。这钱,你先收着吧。大家都不富裕,你也别嫌少哈。娃娃你不用担心,有我家超美一口奶吃,就饿不着你侄子的。等你能动弹了,再去把孩子领回来。以后好好地过日子,别再想着跑了。”
看着这张钞票,陈凡趴在床上,咚咚地给黄书记磕起了头:“书记,我谢谢你,谢谢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向南大队……”
想想自己给队里丢人抹黑了,书记还能这样宽待他,他哭得愈发泣不成声了。可要是能吃饱饭,谁又想铤而走险呢。
从陈家回来时,黄仁宝看到,家里来了个陌生女人,正抱着包袱,坐在门槛上。
女人见他回来了,很讲究地起身给他鞠了一躬。
黄仁宝忙冲她点头致意,闪身进了屋。
万巧正坐在里屋床上,左边抱着陈家小子,右边抱着女儿超美,喂奶呢。
床边两个半大的孩子见黄仁宝进了屋,都扑上来拽他的衣角:“爸,爸,你给我带饼子回来没?”
“去去去,外面呆着去,讨债的。”黄仁宝不耐烦地把他们赶了出去,拿起大缸子,喝了一大口水,算是压一压同样空空的胃。“诶,门口那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河对面向北村的,叫徐凤珍。怎么样,长得俊吧?”万巧放下两个婴儿,收拾了衣衫,趴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她男人就是前几天向北村那个畏罪自杀的。”
黄仁宝这才知道来客的身份。原来,前几天邻村出了件大事——有个司机送知青下乡时,见人家姑娘貌美,竟然起了歹意,在车上□□了对方,过后又怕被人告发,竟然畏罪自杀了。
真是没想到呀,门口坐着的就是那人的婆娘。看起来长得不错嘛,干嘛非得做出那种丑事?黄仁宝百思不得其解。
“诶,她来咱家干嘛?”
“他男人出了那么大的丑事,她在向北村也抬不起头,待不下去了。正好,陈家不是刚死了老婆么,又跑了一个,剩下一个躺在床上,也需要人照顾,还有这个留下的娃娃。这家里要是没个女人啊,就像是水桶没了箍。所以,我就想着,不如把她介绍给小陈。他俩苦命人凑成一对,不是正合适?”
万巧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撑起了向南村的半边天。丈夫是大队书记,天天在外面张罗,她就在里面张罗。这十里八村大姑娘、小媳妇的事情,谁和谁般配,谁找的对象不好,谁经常偷偷喝酒,谁要生孩子了……她心里自有一本账,家家户户没有她不熟悉的,简直比人口普查还要全面。
“嘿,你别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诶。那你问过她的意思没?她愿意嫁过来么?”黄仁宝问。
“她同意。”万巧拽过丈夫的耳朵,跟他耳语了几句。“现在就看陈凡乐不乐意了。”
听完她说的秘密,黄仁宝连连咋舌:“这事儿我看够呛。”
此刻他才明白,为什么徐凤珍会这么痛快地同意改嫁。
“诶,你别泼我的冷水啊。现在不比好年头,槽里无食猪咬猪。要是再不互相帮衬着,日子更没法过了。再说了,他陈凡已经跑过一次,挂上号的人了,成分又不好,还有什么可挑的?你放心,我去跟他说,不用你出面。他要是不乐意啊,这事就哪说哪了,只当谁也没提过。”
说完,她就利索地抱起陈家小子,喊来凤珍,把怀里的婴儿凑到她跟前:“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孩子。这孩子命大,前几天夜里,没被摔死,也没被狼狗咬死,肯定有福气在后头,好养活呢。走,姐现在就带你到陈家去。”
在去往陈家的路上,万巧十分热情地给凤珍做着介绍:这个红土墙的是刘家的房子,他是从外地来的;那个扎着一圈篱笆的人家也姓黄,是我们的堂兄弟……想让凤珍尽快熟悉向南大队的情况。
两人来到陈家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扭头一看,只见陈凡正在床上痛苦地抽搐着。
她们急忙赶到跟前,但此时陈凡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呜呜地发出像老狗一般的声音,吐着白沫的嘴边,还放着一张纸、五元钱和几张粮票。
凤珍拿起纸条一看,上面写着:“生产队欠我工分账,三元五角。我欠叶福一元五角,米三斤……”
“不好了,他喝了药啦……”万巧狂奔出门,喊人帮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