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

    加拿大,温哥华。

    “Mr. Chan, can you still work tonight for the night shift? We’ll definitely pay you overtime.(陈先生,你今晚还能再上个夜班么?我们肯定会付你加班费的。)”

    工厂突然要求加派人手,负责安排劳务的中介经理,只能抱歉地请刚下班的陈卓再加个班。

    按照当地的劳动规定,工人如果是三班倒的话,两班之间,至少要有八小时的休息时间。要是当地的工人,肯定会拒绝在一天之内做两班的,就算是有加班费也不行。但华工们却毫不介意,他们工作起来又老实又勤快,当地企业都很喜欢雇佣他们——尤其是陈卓,他经常主动要求做夜班,所以一遇到这种紧急状况,中介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一听要加夜班,陈卓马上在心里盘算起来:今晚他本来是要去中餐馆打工的,但工厂能保证最低工资,还有20%的加班费,比餐馆给的多多了。况且,餐馆的班他可以找个老乡顶上。这样的话,里外里他就能多挣几十加元了,抵得上家里几个月的收入了。

    “Ok, Ok, no problem.(好,好,没问题。)”他马上就愉快地答应了。

    几个月前,他随着逃港难民的安置潮,来到加拿大。加国政府待他们还不错,在难民安置中心里,一日三餐都有肉吃,而且想吃多少吃多少,还有老师教他们英语,帮他们找工作……

    从安置中心出来后,为了能尽快在温哥华立足,他同时打着三份工——白天在工厂工作,晚上去中餐馆端盘子,周末又在一家酒吧当清洁工。

    他心里一直记着老家的那句俗话,“揾食不易,一日做,一日揾。”

    为了省钱,他和几个老乡合租在很远的郊区。那里只有一辆公交能到达,而且在深夜是没有班次的。外国工人开着小汽车,无所谓,但陈卓有时下班晚了,赶不上夜班车,就只能在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凑合一夜。

    入冬后的温哥华,夜里特别的冷。陈卓当初逃跑时,压根没想到会来天寒地冻的加拿大,所以没有预备冬衣。到了这边,又不舍得买羽绒服,就经常几件衣服叠着穿,凑合着保暖。每当在异国街头冻得直打颤时,他都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怀念温暖的南国家乡。但只要一抬头,看到垃圾桶里的酒瓶子,他马上又能开心地掏出藏在腋下的手,沿着附近的垃圾桶,劲头十足的翻找起来。

    时间长了,这些在外打拼的华工难免寂寞,开始沾染上各种各样的坏习气——抽烟,喝酒,赌钱,找女人……他们还劝陈卓:“阿卓,活得明白些吧。放轻松点,别那么拼命地赚钱。何苦呢?”

    对于这些人来说,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也就暂时摆脱了做人的痛苦。但陈卓从未沉沦,他一直谨记父亲在世时经常教育他的、也是他经常教育弟弟的一句话“人活着得自己帮自己。”

    如果只是为了满足基本的、动物性的欲望,又何必拼了命地跑出来呢?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为了不知死活的家人,也为了他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出个名堂来!

    幸亏发现得早,及时灌了金汤洗胃,陈凡总算是救过来了。说来,他也是因祸得福,家里那点耗子药没把他毒死,却意外地制止了他腿上的溃烂。大家都连称奇迹,说他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直到下床走路时,陈凡才发现,自己的右腿瘸了。

    这些天来,一直是凤珍在照顾他。万巧已经把她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听完介绍人的意思,陈凡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每天只管低着头,让他吃饭就吃,让他换衣服就换,却从来不敢抬头正眼瞧一下凤珍。

    他既然不说,凤珍也不问,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相处了几天。

    陈凡虽然不说什么,却无法不注意到,这个女人给陈家带来的变化,因为凤珍实在是太能干了!来了不过几天,家里的灶台、窗户就都比以前明亮多了,院子里的杂草也没了,荒废的鸡窝也垒起来了,水缸里也总是满的,就连他那双露着脚趾的解放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补好了……这种有人知冷知热的感觉,比嫂子在世时,还让陈凡感到温暖。

    这些天,他偷偷打量着,发现凤珍身上虽然只穿一件格子短袖,从没见她换过,但总是打理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脸上的皮肉看着比一般的乡下姑娘细嫩,一头的齐耳短发也梳得纹丝不乱。再联想到,万巧说过她的成分不好,便猜她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好女儿。

    想到自己如今又穷又瘸,怎么配得上人家?所以,尽管百般不舍,他还是开口劝她:“我的腿你也看见了,以后在队里怕是干不了什么重活了,挣不了工分不说,还要白白耽误你。你这么年轻,还是、还是再寻一户好人家吧。”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凤珍拍着怀里的孩子,淡定地说:“大哥,我乐意留下。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

    “这你咋能看得出来?混账的脸上又没有写字。”陈凡诧异地看着凤珍,心想:这几天,两人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她又能对自己了解多少?

    “有哪个混账会在临死前,把欠人的钱粮都交代在一张纸上,才去的啊?”凤珍笑盈盈地说。

    一见她笑,不知怎的,陈凡也跟着笑了起来。这还是几天以来,他第一次笑。

    看来,凤珍是真的欣赏他的为人。他心里不禁泛起了一阵暖意。

    但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怕跟着我吃苦?”

    “怕?哼,”凤珍自嘲地苦笑,“自从我男人出了那档子事,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虽然她今年只有十九岁,但生活已经无情地把她一次又一次抛进了谷底。每当她以为日子不会更苦时,就会出现新的磨难。这些苦难使她渐渐生出一种钝感,靠着这股钝感,她愣是撑过了一次次的挫折。

    对于这种无所畏惧的心情,作为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陈凡特别能理解。不知不觉中,他感觉自己的心又向凤珍靠近了一些。

    “倒是你,大哥,要是你怕,还想赶我走,我也不怨你。”凤珍放下孩子,直直地看着陈凡,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有了你,我就不想死了。”陈凡咧嘴一笑,终于给了她一句准话。

    几个月后,凤珍给陈凡生了个小子。两人给儿子取名陈国明,侄子取名陈国强。

    一九六七年。

    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万巧约莫着丈夫要回来了,便从灶上捡出三个黑乎乎的红薯糠饼子,递给大女儿:“来,你把这个端进屋里,小心点哈。”接着,又把锅里的汤盛进了饭盆。

    等她进屋时,三个孩子已经背着手坐好了,六只眼睛巴巴地盯着桌上的三个饼子。

    那三个饼子黑黑小小的,每个也就一两左右。万巧于心不忍,拿起一个饼子,递给儿子超苏:“老大,你吃这个。”又分了一个给大女儿超英,剩下最后一个从中间掰开,把大的一半留给了小女儿超美。

    几个孩子接过饼子,三下五除二就进了肚,然后望望母亲,又望望饭盆里的汤,都不说话。

    那汤是由几片菜叶加一点盐凑成的“高汤”。万巧叹了口气,把饭盆端过来,凑到超美嘴边,让她先喝一口。

    五岁的超美虽然人小嘴小,还是卯着劲地喝了一大口,饭盆里的汤一下就下去了三分之一。超英也学着她的样子,使劲喝了一大口,汤又下去不少。最后轮到超苏时,那盆汤就在万巧的注目下,喝得一滴不剩了。

    黄仁宝拖着双腿从地里回来时,家里已经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他气得直埋怨:“你们好歹也给我留口汤啊!”

    “我们四个人,总共就三个红薯糠饼子,一盆汤。三个孩子都喝不了第二口,怎么给你留?”万巧没好气儿地说。

    看着三个瘦猴似的孩子,脸上露出做错事的表情,缩在角落里不敢吭气,黄仁宝叹了口气,转身喝了一大碗凉水:“算了,算了,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越是想尽快睡着,就越是睡不着。

    人在饥饿的时候,脑子就像不受控制一样,偏偏想些好吃的。

    记得刚土改那两年,土地归了农民,大家的生产积极性多高啊!田里一年三季都是丰收,还有南头的荔枝、沙井的蚝……好吃的多了去了。

    一到秋收的时候,家家户户还能富裕下来粮食酿酒。他们这些大队干部走在街上,老百姓都往家里拖,非要让你去尝尝鲜不可。

    陈凡他爹那会儿还在呢,他做的烧鹅可真是一绝啊!油光锃亮,肥而不腻,就连镇上的人都慕名来买。

    如今,别说是烧鹅了,就连肉的滋味,也已经多少年没尝过了。

    此刻的饥肠辘辘,给黄仁宝带来的不仅是□□上的折磨,还有精神上的憋屈。

    想想老百姓如今都在挨饿,在背后偷偷戳他们的脊梁骨,他简直委屈得想哭!

    要是能把地分给群众,他敢立军令状:一年就能让队里的人吃饱饭,两年就能给镇里上交富裕粮……

    可这些心思,他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只敢跟江海书记偷偷反映一下。

    记得上次说这话时,他格外留意书记脸上的表情,生怕他指责自己□□。

    书记听完之后,皱了好久的眉头,最后勉为其难地说:“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庄秘书也在旁边劝他:“老黄,步子要一点一点地迈。现在粮店不是已经从东北和香港进黄豆了么,这就是进步。”

    可要这么等下去,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辗转反侧了一宿之后,他在心里暗暗决定:不行,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是村民选出来的干部,就得对村民负责。他要想辙,想各种各样的辙,不但要领着大家填饱肚子,还要想办法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南岭的夏天,太阳出来得早,四五点钟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整个向南大队还在熟睡中呢,陈凡已经悄然起身,挑着小半桶水出门了。

    他一瘸一拐走到村里的那口老井,先把那小半桶水倒进压水机里,把水逗上来,装了满满两大桶,然后挑着扁担,吃力地往云山脚下走去。

    那里有一片荒地,是前几年大炼钢铁时,队里架窑炉的地方,后来不炼钢了,那块地就荒废了下来。陈凡便背着人,偷偷在那里种了点粮食,想给家里人添口吃的。

    因为是残疾,队里的很多的活儿他都干不了,家里只能靠凤珍一个人挣工分。可她虽然能干,甚至比男社员干得还多,但因为是女人,只能算半个工分。

    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里没油水,那点口粮根本就填不饱,总是哭着爬着找东西往嘴里塞。

    作为男人,陈凡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只能想尽一切方法,为家里分担。有时,他会去外面找各种虫子,烤成“美味佳肴”给孩子们吃;有时,他会把多余的野菜晒成菜干,留到冬天;有时,他会去挖野菜,回来掺上树叶和玉米面,做成野菜饼子。

    那东西吃到嘴里有些苦涩,嚼着还有一种树叶的味道,他便摸索着在上面撒了各种调料。凤珍和孩子吃了以后,都直夸香。

    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一家几口总算是活过来了。

    眼下,地里的蔬菜正是大长的时候,大水大肥得跟上。陈凡每天都会早起,赶来浇水。这活儿需要大力气,他腿瘸,再加上营养不良,往地里运水的那段路程,对于他来说,真是苦不堪言。可他一到地里,亲眼看见那些茄子长得又大又圆,西红柿红得招人喜爱……就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他正美滋滋地给菜浇水呢,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他:“哟,老陈,你这荒开得不错么?”

    他吓得连手里的水舀子都掉了!一回头,竟然是黄书记!

    陈凡马上慌乱了起来。私开自留地就等于是搞资本主义,这可是大罪啊!他和凤珍的成分本来就不好,弄不好就得挨批斗。这回算是被人抓了现行了,该怎么解释好?

    他的手脚瞬间不知道该往哪搁了:“黄、黄书记,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到这儿来了?”

    “诶诶,你先别慌,你放心,我早就知道你开了这块地了。今天不是来抓你的,找你有别的事。”

    陈凡这才放下心来,捡起地上的水舀子,一瘸一拐走了过去。

    黄仁宝从屁股后面摸出烟袋,闷头抽了几口,问他:“家里就半个劳动力,又有四个孩子要养,格外困难吧?”

    这几年,凤珍接连给陈家生了两个闺女。陈凡为了养活孩子们,除了偷偷种地,还自学了养蜂、理发……总之,一个残疾人力所能及的营生,他都做了个遍。可每次刚干得有点模样了,就有人去队里举报。那些蜂箱、剃头推子……就被人没收了。

    他一肚子的委屈:“黄书记,队里家家户户的情况,你是最清楚的。我就闹不明白了,我养点蜂,收点蜜,没招着谁,也没碍着谁,还能帮田里的庄稼授粉,怎么就把我的蜂箱收走了?难道以后要让我带着四个孩子,到村委会去吃住么?”

    “哟哟,你意见还不小么。”黄仁宝敲了敲烟袋,提点他,“邻居们都还在饿肚子,你就得小心自家的粮仓。我知道你家困难,这不是帮衬你来了么?现在队里有个活儿,正适合你。”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给队里干什么?”陈凡自暴自弃地说。

    “诶,你也太别把自己往小里瞧了。咱们队里没有几个上过学的,你又会算账,又能认字,往后能干的事情,还多着呢。”黄仁宝给他打了打气,“云山边防所那边要修公路了,咱们队里也出了个打石队,我准备介绍你过去当会计,顺便管饭。”

    陈凡心想:这是个美差呀,不过自己是个富农,以前还逃跑过,他们难道不担心么?

    黄仁宝仿佛看出他的疑惑似的,特地嘱咐了他一句:“这个活儿是庄秘书关照下来,才能轮到你头上的,你小子可不要再跑了,给我们两个脸上抹黑。”

    陈凡马上诚恳地保证:“嗳,书记,您放心,现在有了凤珍和四个孩子,我还跑啥?再说,我这腿脚就是想跑,也跑不动了啊。”

    等到了工地上,他惊喜地发现,采石队的工作还算清闲。大家照顾他的腿脚不好,基本上除了做饭,管账,只让他帮着收拾收拾边角料。

    转眼开工半个多月,工地上已经发生了几起民工逃港事件。

    其实,生产队已经很照顾工地了,让陈凡按月去领几斤米,但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年轻后生一饿起来,就像是贫瘠的大山裂开了口子,怎么也填不满。工人们在山上没挥两下镐头,就饿到发虚,手软得举不起来了。

    刚开始,修路队总共有三十六个后生,如今跑得只剩下十六个了。至于谁是哪天跑的,哪天又补来了新劳动力……除了陈凡的本子上记着,其他人也闹不明白。

    这时,工地上便有人暗示陈凡:胆子可以大一点,月底往上报账时,不必算得那么清楚。人跑了,晚几天说也成。这样上面拨下来的口粮,就可以由剩下的人吃空额了。

    陈凡开始还在心里直打鼓,可他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早没之前那么老实了。再说,现在家里每天只能吃上两顿,还是稀的。几个孩子饿得面黄肌瘦,难受得直叫唤。

    每到这时,凤珍总是交代孩子们:“出门千万别告诉人家,我们家每天只吃两顿,让人知道了,只会看不起。记住,出门要抬起头微笑,不要说肚子饿。我们虽然穷,但做人要有骨气,有志气。”

    国强那孩子虽然只有五岁,但是听了婶子的话,每次看到别人吃东西时,已经会懂事地拉着弟弟妹妹走开了。

    想想孩子们的小脸,陈凡也就横下心来,和修路队的人互相承诺:大家有饭一起吃,有难一起当,谁也不许把吃空额的事情捅出去!

    陈凡很细心,记得书记说过的关于邻居和粮仓的话,所以每次弄饭时,都格外小心。

    除了采石队的人,其他人对于这些工人每天吃什么,吃多少,都无从知晓。这件事也就这样瞒了下来。

    陈凡每天清晨出门时,都会带上一饭盒的红薯藤面。到了工地上,和一点点盐,再拌点开水,就算对付了一顿。为的是把省下的那份干饭,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就这样,陈家才算吃上了几个月的干饭。

    但干饭吃久了也会没味道,有一次,小女儿艳艳推开饭盒说:“米饭没味道,我想吃肉。”

    好脾气的陈凡啪地一巴掌甩了过去:“不想吃就饿着!”

    吓得孩子哇哇大哭,再也不敢说米饭不好吃了。?

新书推荐: 穿越之不正经的破案系统 打秋风 老板整天逼我演文案 献祭后白月光觉醒了[复仇] 黑皮机器人老来俏 绑定骸骨夫君后我成了丧尸王 路人NPC爆改最强反派 穿进乙游强娶美人师兄 嫡女追山匪,无心成帝后 再就业:江湖旅游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