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爽,万爽……”国强在万家门外大声地喊着。
万爽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了,国强厉声质问他:“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带人去我家,把我养的兔子给偷吃了?”
“兔子,什么兔子?我不知道,你别瞎诬赖人啊。”万爽梗着脖子抵赖。
万家的人和邻居听见了动静,都跑出来围观。
“那你下午怎么没去义务劳动?”国强一点也没让步,继续追问。
“哟,就你积极,就你是标兵,那你去告老师啊。”万爽挑衅地推了国强一把。他早就看这个爱在老师面前表现的家伙不顺眼了。
国强压住怒气,没有还手。但国明见哥哥吃亏了,却没忍住,冲上来讲理:“你别骗人了,你就是跑到我们家里偷兔子了,我们村的人都看见了。”
“呵呵,兔崽子被吃了,兔崽子还不乐意了,野种……”
还没等他说完,他的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只见国强像只小狼一样,扑上去将他一把掀翻在地,两个人在地上狠狠地扭打起来。周围人见状,赶紧上去拉架。
原来,向南村总有人嚼舌根子,说国明不是陈凡亲生的,而是他那个□□犯老爹的遗种。这些风言风语,国强自然也有所耳闻。他一直觉得保护弟弟妹妹,是他作为老大义不容辞的事——尤其是对国明——他们兄弟俩年龄相仿,感情极好,所以一听到野种这个词,他想都没想,拳头就已经挥出去了。
若论单打独斗,他还真未必是万爽的对手,但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此刻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两条长腿死死地钳住万爽的腰,拳拳照着对方的鼻子砸了下去。要不是旁边的人拉偏架,姓万的今天非得挂大彩不可。
两人虽然被拉开了,万爽还不服气,两条腿不停地向国强踢去。最后,还是他妈妈大声呵斥住了他。
万妈妈知道自己儿子的秉性,加上想起他今天下午回来得早,晚上又没怎么吃饭,估计是儿子嘴馋,真的偷了人家的兔子,心里难免理亏。所以,拉开陈家兄弟后,她好言相劝,打发他们先回去了。
乡村的夜晚十分静谧,衬得草丛里的虫声繁密如雨,时而又传来黄莺落落嘘嘘的声音。国强耷拉着脑袋,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弟弟不见了。扭头一看,弟弟正蹲在路边哭鼻子呢。
他走过去,蹲在弟弟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搂了搂他的肩。国明擦了擦眼泪,小声地问:“哥,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真的么?我是不是真的不姓陈?”
当一个人因怀疑而提问时,他心里多半已经有了答案。
国明正处在十几岁的敏感年纪,村里人异样的目光,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而且一天夜里,他曾听见母亲对父亲说:“我对不住你,可惜没能给你生下一个儿子。”父亲却满不在乎地说:“咳,我们不是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么……”那时,他心里就有了答案了。
“阿明,我问你,叔对你咋样?”
“好。”
“那我呢?”
“那还用说,也好。”
“这不就结了嘛?”国强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真的,假的?只要你真心对叔好,叔也真心对你好,你们就是亲父子。”
第二天是中秋,学校放假。陈家的几个孩子想着到嘴的兔子飞了,都闷闷不乐的。直到吃完了饭,凤珍拿出了四个月饼,他们才又雀跃起来。
要知道,他们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月饼了,而且还是四个!几个孩子都乐得差点蹦起来。
“这是万爽妈妈今天送过来的。阿强,你把人家打了,人家也没有去学校告状,还给咱们送来了月饼。兔子的事情,就到此结束。以后不许再和别人打架了,知道了么?”凤珍对侄子嘱咐道。
万爽家和万巧沾点亲戚,万妈妈问出儿子确实吃了人家的兔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就特地去镇里买了几块月饼,托万巧送了过来。
“嗯嗯……”国强盯着月饼,早把那几只兔子抛诸脑后了,咽着口水,直点头。
凤珍拿出菜刀,把三个月饼对半劈了,给全家人每人分了半块,然后把最后一个月饼包起来,又用手指把刀上沾的月饼渣,都抹了吃掉。
国强捧着手里的半块五仁月饼,狼吞虎咽,几口就下了肚。吃完后,他抹了抹嘴,扭头一看,见弟弟手里那半块还没怎么动,就涎着脸问:“嘿嘿,阿明,你那块是什么味道的?给我尝尝呗。”
国明一直没舍得,才细细舔着吃,见哥哥想要,赶紧用手护住,“哥,谁让你吃得那么快?你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品不出什么味来。”
国强又去逗小妹,说要尝尝她的,吓得艳艳拿起月饼就往院子里跑,坐在井沿上,慢慢地享受。结果一个不留神,月饼掉进了水里,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她哇地大哭起来。
一家人赶紧拿起水桶帮忙捞,来回捞了几次,才把那小半块月饼又捞上来。全家人坐在井边上,看着艳艳破涕为笑的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要学习大寨人这种只知奉献,不求回报,一心一意忠于M主席的精神。为了工产主义的美好生活,将个人的名利抛诸脑后,夜以继日地艰苦劳作……”
中秋节刚过完,村里的喇叭又响起了高昂的劳动讲话。田里也插满了红旗,村民们都在如火如荼地干活儿。
今天是镇里领导来视察的日子,所以他们格外积极。
领导前脚刚走,黄仁宝后脚嘱咐儿子超苏:“去吧,让他们放心。”
“嗳。”超苏答应道。
正在此时,喇叭里昂扬的音乐突然停止了,转而放起了哀乐。只听播音员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哭着宣布:“我们的伟大领袖,于今日在北京逝世……”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无论是田里的农民还是课堂上的学生,每个人都放下手里的事情,痛哭起来!
黄仁宝哀痛得直接坐在地上,他心里和许多中国人一样,只冒出了一个念头:从今以后,没有了他的领导,中国人该怎么办呀?
飒爽的秋风吹走了人们胸前的白花,广东迎来了乍暖还寒的冬天。年三十一大早,灰白的太阳终于钻出了晨雾,普照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外面传来星星点点的鞭炮声,为向南大队这个小村庄,增添了年味。
凤珍用一根木簪子利落地把头发束在脑后,然后就指挥着孩子们准备年货。两个女儿翻出家里的灯笼框,沾着水洗净,再用自家打的浆糊,把红色、粉色、黄色的彩纸,仔细地粘在框框上,不一会儿,六个灯笼就糊好了。
凤珍小心地从柜上取下一个小罐子,一边往每个灯笼里装了黑乎乎的棉籽油,一边嘱咐几个孩子:“别浪费了哈,到了夜里再点上。”接着,她在厨房里忙活着蒸年糕。
等锅里的水开了,冒起了大气,她告诉拉风箱的大女儿佳佳:“可以了,从现在开始,小火烧着就行。”然后拿了一个大碗,向屋后面一个小棚子走去。小女儿艳艳也跟了过去。
两人一进棚子,就被里面的烟呛住了。只见棚子里挂着大大小小十几只烧鹅,鹅身上一点一点渗出诱人的油脂,慢慢地汇聚在一起,滴在下面接着的竹片上。
艳艳闻到这么香的味道,哪里把持得住,扯着母亲的衣角央告:“妈妈,妈妈,我想吃烧鹅。”。
听见孩子的声音,正聚精会神看着火炭的陈凡,马上警觉地回过头来:“不许碰鹅身,碰了鹅皮就不靓了。”
艳艳听到爸爸这样大声,吓得钻到母亲身后。
凤珍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瓜,把手里的碗递给国强,吩咐他去把竹片上的鹅油刮下来。
“妈妈,为什么爸爸做的烧鹅,我们不能吃?”九岁的艳艳不谙世事地问。
“因为我们家穷,别人家富呗。”凤珍很平静地告诉她,丝毫没有自卑的感觉。
“那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想吃肉就吃肉呀?”
“要是努力,也许明年就能吃上肉了。要是不努力,那就一辈子受穷。”凤珍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说。
此刻,国强正钻在那些烧鹅架子下面刮着油,听见这话,不知是因为烟气还是热气,他的双眼渐渐模糊了。
突然,他听到叔叔大喊:“哎呀,柴火不够了!阿强,快去找木头,快!”
兄弟俩赶紧去外面,把柴火都捧了进来:“阿叔,这是所有的柴火了。”
陈凡只扫了一眼,就断定:“不行,这些不够。你们去前屋,把椅子拿过来拆了!”
见两个孩子没有动弹,他着急地喊道:“快去啊!我得保证火候!”
兄弟俩这才急急忙忙地,依言劈了椅子,做了柴火。
黄仁宝拎着猪肉、白米,敲锣打鼓地慰问完烈属和孤寡老人,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赶。刚进门,就拿着个大搪瓷缸子,又跑出去了。
一进到陈家的院子,他就闻到那股久违的、让他魂牵梦绕了十几年的味道:“哎呀,我可等来这一口了。老陈啊,你这烧鹅闻起来,和你爹做的一样香!”
陈凡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子,登时脸就拉了下来,摇着头:“不行,不行,你用这个装烧鹅,鹅肉会挤在一起,损了皮相的。凤珍,你去拿个盘子来,给黄书记装鹅。”
“嘿,还真讲究。”黄仁宝接过那盘烧鹅,盯着那焦脆冒油的鹅皮,闻着那令人神往的味道,头都不抬地就往回走,身后只飘来一句,“一会儿我把盘子给你送回来啊。”
当晚,陈凡用接的鹅油炒了几个菜,又煮了一锅汤。很少吃到油星的孩子们,兴奋地敲着碗欢呼。他们等这顿年夜饭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爸爸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下筷子了。
俗话说“富裕人家吃什么都不补,穷人家吃什么都是人参。”几个孩子把桌上的菜和汤都吃干净了,还吧嗒着嘴,回味无穷。
后半夜,等孩子们都睡了,陈凡两口子开心地在煤油灯下数起了票子。陈凡越数越高兴,仅是年前这几天,他在家偷偷卖烧鹅赚的钱,就够明年大半年的家用了!
他心想:虽然现在手头还拮据,不够给凤珍扯布做几件新衣裳的,但至少明年,她不用一到月底,就到处向人借钱度饥荒了。
夜里,他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虽然和两个儿子合盖着一条被子,心里却充满了喜悦。因为闻着身上熟悉的烧鹅味道,他就有一种预感,好日子快要来了。
加拿大,温哥华。
“Excuse me, Sir, what can I do for you? (您好,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见几个南美模样的顾客走进了店里,王文文主动上前打招呼。
谁知,对方不会讲英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她一句也听不懂。无奈,她只能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时,陈卓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个计算器,指着货架上的东西,啪啪摁出了一个数字。几个人看了看计算器上的价格,点了点头,拿了东西,利索地结账走人。王文文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要说,她也是精通英语、法语两门外语,在国内过五关斩六将,才以高分考取的公派留学,可在留学打工的过程中,她才意识到,这些唐人街小老板的为人处世,其实比书本更让人开眼界。
这里的华人大多从事餐饮、洗衣等低端服务业,工作不比在地里劳作轻松,常常一年四季无休。很多老板明明很有钱,却全家蜗居在铺子后面,几床被褥、一个电磁炉,就算是个家了。让王文文这个从社会主义劳动中锻炼出来的学生,都佩服他们的吃苦耐劳。
更让她叹为观止的是,海外华人在做生意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灵活手腕。就拿她的老板陈卓来说吧,不仅能以各种方式,变通地应付语言、习俗各异的客人,而且很会拿捏顾客们的心理。每到逢年过节,他就去各个餐馆送礼物,什么酱肘子、鸭脖子……既促销又周到。平时客户要什么货,一个电话过来,就会送货上门。来得主顾如果买得少,他就把零头给人家抹了;买的多了,就给人家打折,还搞额外赠送……这么样样为顾客着想,生意能不红火么?
这些服务意识和手法,是她在国内的商店从未见过的。如今,她算是切身体会到了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小王,你来,这是你这个星期的工钱。”陈卓招呼她过去,递给她一个红包。
文文打开一看,里面比自己平常的工钱多出了二十加元。
“陈叔,这?”
“你收着吧。今天是端午节,这是给你的利是 ,讨个好意头。”陈卓又取出一只包好的烧鹅,“不要老是吃酱油拌饭,没营养的。你个年轻娃娃,还在长身体呢。”
看她想收又不好意思收的样子,他抖了抖手里的袋子:“拿着吧,我这人也是讲原则的,只帮能帮自己的人。我看你平时抽空还掏出个小本本写东西,将来肯定有出息。快拿着,不然我生气了啊。”
听到这话,文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她只是在工作的空闲时间,偷偷写东西,但要是被其他老板看到了,要么颇有微词,要么克扣她的工钱,但陈卓竟然能体会她的不易,令她在异国他乡,感到分外的温暖。
她接过烧鹅,道了声谢,顺嘴又问了一嘴:“陈叔,您今晚打算怎么过节啊?”
“咳,我一个人,煮碗粉,对付一顿就完了。”陈卓满不在乎地说。
“您的家人还在国内?”
在唐人街,这种和家人两地相隔的情况,文文也见了不少。
也许是佳节将至,让人分外想家,也许是心事揣久了,总会想找人倾诉,陈卓在这个小姑娘面前,第一次打开了话匣子。“我家是南岭的,我是62年那年,逃港过来的……”
在店里工作几个月了,文文还是第一次听见陈叔谈起自己的私事。她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让他尽情地倾诉,边听边在心里感慨:这些海外华人真是不易啊,多年来不知亲人的死活,该是怎样一种煎熬啊!
“哎,到现在内地还不能通信,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了?一开始,我还托人从香港打听,如今都十几年了,估计……”陈卓眼含泪花,哽咽了一下,“说实在的,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比你们读书人,心里总还有个寄托。对我们来说,家人就是活着的最大希望了,不然挣钱都没意思。那滋味,你们怕是感受不到的。”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文文也跟着难受,想了想说:“陈叔,您千万别气馁,现在局势变了,咱们中国跟美国都快建交了,还有什么不能开放的?我想,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允许海外游子回乡探亲了。”
“啥,跟美国还能建交?”陈卓不敢相信地看着她,“那个帝国主义头号敌人?和我们在朝鲜打过仗的美国?”
“嗯。”文文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西方报界判断,在各种运动和饥荒的冲击下,中工的政权依然稳固,这证明,中工的合法性仍是中国人民的最高认同,无视这个红色政权是毫无道理的。于是,各国的对华政策都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而且国家派他们出来留学,本身就是愿意撕开口子的一种试探。她相信,用不了多久,可能真的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