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七月廿七,青州。姚春一脚踏进门槛,雨水积聚的青砖地上晕开一片泥印。门里一个背对她的弯腰身影直起,转过身来,望了一眼地面,擦了擦手开始扫水。
姚春说:“您在门口干什么?”见宋鸷还握着扫帚,随手掐诀,连泥带水的脏污顷刻洁净,砖石干燥,只有门外随风飘进来的雨滴砸出一点一点的深灰色。她又准备给山门加一道防雨的结界,然而宋鸷对她摆了摆手,又指着门口随意摆放的几只椅子。
他说:“坐,”把扫帚放回原处,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出去看到什么了?”
姚春说:“山下,”又指了指天上,“闷头下雨,就地埋人。”
宋鸷说:“你先回去歇着吧。我下去看看。”他撑起伞在门口站定片刻,抬脚走出去。姚春在他背后行了一礼便往里走,回房路上同几个向他问安的弟子点头致意,却听到身后传来:“长老,见到我师父没有?”
姚春回身向这位大弟子回礼:“掌门有多久没有下山过了?”
白逐文将伞面向后斜,露出被挡住的脸。眼睛向着左上方一转,回忆道:“大约二三年吧,平时天天没事就蹲在山门口看他的鱼和花……他终于不能安于老头的清闲爱好,按耐不住出去逛逛了吗?”
他的眼睛总带着一股云开雾散的笑意。姚春叹气道:“青州十日暴雨,洪灾大疫伴行,”见白逐文眉心渐蹙意欲张口,她继续提醒道,“你师父不愿你干涉普通人的因果命数。”
白逐文无言向上空望去,他和师父一样甚少在不必要的时刻动用术法,雨雪时刻多用伞遮挡而不施避水诀。他将油纸伞放下,那些他平日里无意间忽视的无害雨滴落进头发,蚕食衣物编织的缝隙,飘零进他的眼睛里。
陆浮的意识昏断断续续。她已经高烧了两日,父母早就先于她病倒在榻上,屋里屋外除了雨声就是拖车的轮子碾过水塘,陆浮时而能听见一段时间雨声,睁眼仍是风雨飘摇的噩梦,时而无意识地昏迷。地面、墙壁、屋顶被水渍晕透,而人的眼睛、皮肤、嘴唇却干燥涩着。
忽然像是一道冰冷的闪电贯穿陆浮的太阳穴之间,令她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随后起身,莫名听不见雨声了,不详的预兆促使她靠近床榻上的双亲,她听见来自母亲的最后一声:
“小六。”
一声落下,暴雨又开始在她的知觉里呼啸,她感觉眼睛滚烫,却酿不出一滴眼泪。陆浮踉踉跄跄往屋外走,才一出门,冰凉的天灾就扑了她满脸满身,土路被泡烂了,半只脚胶着在泥中,路中央,陆浮本应当没有力气站着,却也无力去弯曲僵直的膝盖,她决心等死。
也许是一刻钟,也许只是几秒后,逐渐失温的躯体被带有热度的手臂揽住,随后舌尖一凉,陆浮对暴雨的记忆到此为止。
陆浮的视线甫一接触到门边似是在发愣的身影,对方便即刻回身与她对视。这人形容清隽,神色闲淡,然而目光敏锐如鹰,虽无恶意却不乏压迫,望之令人不敢对视。
陆浮心知如果他意欲行凶,自己全然无力对抗,不过她已将自己视为将死之人,因此只是缓和了一下干结的嗓子,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爹娘在哪里?”手指根根攥紧,撑着床面坐起才发现自己正在干净的榻上。
陆浮家里是寻常的农民,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且世道还算太平,生活也算衣食无忧。可惜疫病来势汹汹,已是急症,又迫于积水和泥泞,消息递不出去,医师走不进来,全部,耽搁了。
宋鸷将面前汤药盛进一只瓷碗,慢慢走近:“因瘟疫病逝的人只能火葬。抱歉。”
他将碗端到陆浮面前,眼看着那边眼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掉下去,心中刚要浮起她心存死志的担忧,陆浮却接了药,脸凑到碗边,手臂虽因脱力不止抖动,到底哽咽着喝下去不少。宋鸷帮她扶着碗边,擦擦她的眼泪。
陆浮觉得这人很好,不过不论她如何看待对方,他都切实救了她一命。不过当下看来,这是否需要偿还,甚至是否算作恩情,都由对方决定。因此她只能十分忐忑地询问,赌一赌对方的意图:“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宋鸷先回答道:“我叫宋鸷。是修道之人,至于……”他略一沉吟,“你已经在路上等我了,我怎能不救呢?”
陆浮道:“我并没有在等你。”
宋鸷说:“不,”打断了她继续说的动作,“天下至大,能够相遇,就是在无意间等待。”
他接着说:“你接下来如何打算?有什么去处吗?”见陆浮摇头,便提议道,“你若是愿意,我收你为徒,跟我回山吧。”
陆浮喝完药又说了会儿话,感觉身体轻快不少,她站到地上:“好。但我想,等我爹娘头七过后。”随后她向几日未见的门外走去,这个短短几日已经物非人亦非的小世界。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姗姗来迟的太阳轻描淡写地为一段沉溺窒息的时间关起门来。一切在雨水中消逝的将被抹去一切存在,一切侥幸逃过死亡的还要为重获新生而感恩戴德。陆浮环视一眼劫后的村庄,颇觉天地不仁。
陆浮开始一扇一扇敲门,敲不开的便用力推了推,一户一户数着空荡荡的房子,直至太阳西沉时回到家中,宋鸷还是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她眼神似聚非聚,定定站着:“故相村四十二户,余六十八人。”
随后她看向宋鸷,他正不知如何开解,忽然见陆浮跪下,连忙跑上前扶起来:“为什么要跪?…我的确无力,也不敢一知事发便来阻止,只因这是天灾,你若要怪……”
陆浮摇头:“不是因为那个,”她看起来已下决心,“我在拜师。”
除了查看村中幸存的人数,陆浮还特意打听了一下宋鸷这个人。故相村并不封闭,不过向来不与仙门有多少联系,零零落落凑的消息大多还是船夫从来来往往的船客听来的。
“生人?是有一个,留下来一包药就走了,看着就不是普通人,”船夫姓刘,抽了两口旱烟接着说道,“我们家命好。都没染上……宋仙长,听说过。是有一个门派,不过他们也不怎么和咱们普通人往来,名字也早就忘了。”
宋鸷让她先回去休息,说拜师的事等上了山再说。这几天他会帮忙安排陆浮爹娘的安葬,叫她收拾收拾东西,时候一过就动身。
七日一过,礼俗行尽,陆浮戴上母亲的银簪,最后磕过头,第一次向着未曾见亦未曾想的青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