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来,双手撑着地,脸颊泛红,杏眸放大,自上而下地盯着凌墨渊。“此地排水不好,水土流失,想要根绝此等情况,我们可以种耐涝的树苗,或挖沟排水。”
“红壤土地种什么都收成不好,是因为地酸,有机质少,我们可以改种茶树,茶树耐酸,且经济价值高。”
“也可以种竹子,竹子生长快,根系发达能固土、防滑坡。也可以制成竹篮、竹席、竹筐、竹床椅等家具,还能做成笔杆、箫、笛等乐器。”
“还可以种柚子、橙子、金橘……殿下您吃过的呀,我给您的树莓就很甜!”
“若不想种树,可以将玉米、芋头种在梯田里。”
“最好多种红薯,红薯耐涝,好养活,而且它的叶子和根茎都可作饲料喂牛、喂马、喂羊……”
“有了这些高产粗粮,正好养点儿耐湿热的水牛、山羊、鸭与鹅。”
“水牛可以犁田,鸭粪可以肥田,田肥庄稼就长得茂盛,如此良性循环,长期反复,必定家家户户日子富足。”
虞昭月思维发散,想到什么说什么,她亮晶晶灵动的视线被远处一抹青色吸引。
那处,洛映星正带领一众医女给身体不适的兵卒发药救治。
虞昭月拍大腿,她道:“哎,还可以种金银花、穿心莲!”
“这地潮湿多瘴病,一定要多种醒目解毒的药材,省得花大价钱去别处买。”
头脑风暴够了,一直盯着她的男子没有发言,虞昭月凑脸过去,一双大眼睛真诚而清澈:“殿下,您看我这计划如何?”
风儿柔软,送来馨香,面对突然放大的少年容颜,凌墨渊的心像融化的酥脂,塌下去一块,伸手取下其发间半根暗褐色的松针,他凤目含笑。“极好。”
“待我回京拟章,递给圣上。”
金铃城境,良田广布,绵延亿亩。
又多湖沼映带,土壤膏腴,壤深近两丈,是以金铃乃天照国最有名的黑土地。
即便久逢干旱,仓中所储之粮,亦能保城中百姓两年吃食无忧。
先是二十万南栾军队安营此境。
而后羽岚城李坚所领的六万守军撤来,两军相并。共二十六万兵马,驻于此间。
他们本就粮草充足,如此一来更是兵马强盛。
照军刚踏入金铃城周边小县,便遇南栾伏兵。
一路行来,但凡路过险地,皆九死一生,危险重重。
这日,眼看金铃城就在前方,他们又中了埋伏。
虽撤离及时,照军依旧折损了一批人马。
一连三日,整军陷入失去战友的悲痛之中。
寂寂驻地外。
一微胖男子驾马前来。
叫嚣着要见他们的虞昭大人。
说是故人,强要守兵往上通报。
前几日处理流民参军事宜,石典吃亏。如今营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太子殿下的事可缓,虞昭大人的事绝不能拖延。
几乎是下一刻,消息便传入了虞昭月的耳旁。
居然有人认识原主?
远方亲戚,友人、还是仇敌?
虞昭月扔了手里绘制械图的毛笔,她双手扶着椅子把手,干瞪着眼睛等。
眼神像自己有了想法,时常不受控制,极为心虚地往凌墨渊所在的位置瞟去。
既是相识,万一那人口无遮拦,道出她的女子身份该如何应对?
草率了!
该她出去见他的!
少年坐立难安,凌墨渊从未见其神色如此凝重。眼见他崩了情绪,失了沉稳,不管不顾,起身出去迎。
凌墨渊搁书于雕花桌案上,平静道了句:“坐好。”
轻飘飘的话似有万钧之力,压得虞昭月迈出去的步子生了根。
她乖乖缩回脚,屁股跌回软椅。
她背脊僵硬,放在大腿上的双掌不受控制地紧握。
踮起脚尖抖了抖,等待过程中她不停地在心口画十字架,暗暗祈祷对方是友人。
且是聪明人。
一分一秒,一呼一吸,时间过得格外的慢。
虞昭月在心中默数到一百之数时,帐帘终于被人掀开了。
储副将抬臂作“请”。话音未落,便见一人踏步入帐。
那人步伐很急,几步跨到虞昭月面前,他的身体掀起了一阵风。
风掠过虞昭月的脸颊,她腮边几缕发丝飘起了。面对未知的人,虞昭月心跳有些快。
她不自觉捏紧了椅子把手,目光警惕,从头到尾,至上而下地打量来人。
有些闷热的夏末,这人穿着厚厚的冬衣。
他头发短至肩头。
额前的碎发又脏又乱又遮着眉眼。
他穿着宽大不合身且破洞的衣袍,衣服有的地方棉絮堆积成团,有的地方又空荡荡只剩两块薄布。
棉花灰黄,他露着纤细的手腕。
全身肥胖壮硕是靠大袍子撑起的,实际他身上无二两肉。手指黢黑,整个人瞧着与沿街乞讨之人一般无二。
他一进门,不问殿下安,直直磕头在虞昭月面前。
衣着奇怪的男子手掌撑地,头碰地,肩膀抖个不停,一开口,他的声音拐了五六七八个弯:“虞大人~”
“他、他们、他们没了……”
乞丐男子抬眸望她,眼泪淹了他的粗糙的脸,他唇瓣哆嗦,泣不成声。
虞昭月心弦一颤。
面前的人,脸覆黄土,嘴唇干裂,厚衣裹着看不出身形,但他仰头的那一瞬间,虞昭月认出他了。
蛾眉纤细,眼瞳如墨。
罗兰!
她是浮花城跟随那群弱女幼童去阴宁崖的罗兰。
是那个即使成了奴俘,依旧梳着百花髻、穿着花裙子,红花抹口唇,干净生香,摇曳生姿的罗兰。
能让那般骄傲漂亮的人,不修边幅,不顾礼度到这般邋遢的模样。
虞昭月有了不好的预感。
捏着圆椅把手的五指一点点儿收紧,虞昭月腰背绷得笔直。
她整个人比先前更端正了,嘴唇张开,喉咙有些发干:“谁、谁没了?”
“宝柔、张卜大人、星奴的娘……”
罗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地,每念出一个人的名字,声音便沉了一分。
“守卫的士兵、制器的艺人,他们都没了……”说到后面,罗兰虽努力压着哭声,但她脸上全是水痕。她眼睛里的泪如断线的玉串一般,“哗啦啦”流不干净。
“男女老幼,稚童妇孺……皆遭屠戮……”罗兰揪着地毯的手指扭曲,骨节发青泛白,她额角处的一股弯斜的青筋凸起。她失声痛哭:“阴宁崖内无人生还……”
“无一生还……”
悲痛泣血的话接连入耳,虞昭月胸腔气血阵阵翻涌,她眼前一黑又一黑。
她背后的脊骨像被人一下抽了去,她软绵绵地滑下圆椅。
坐于地,明明是夏日,却有刺骨的寒冷从接触地面的臀部传导至全身。
虞昭月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冻到冰箱里,冻硬了再掏出来,残忍地往地上砸。
反复几下,碎成了渣。
那些熟悉的面孔一点点儿从她脑海里闪过,她眼眶里蓄满的一汪水倏地滚落。
指甲无意识地掐入掌心,手心破皮了。
星星点点的红血,有些黏糊。
有些痛。
半晌,她方回神。
“不是说有隐蔽的小路吗?”
“可有人逃出去?”
罗兰摇头。“没有,提前被敌人封了。”
“无路可走。”
昏昏欲倒,豆大的泪珠如雨,噼里啪啦往下掉,虞昭月身体发软,她不会走了。她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她一把紧攥罗兰的衣领。
“谁干的……”气息急促,喘不上来气,她胸腔起伏,大口大口的呼吸。
“谁干的?”
虞昭月的声音像断弦,又尖又涩。“问你呢,说话啊,这他妈的到底是谁干的?”
“长什么样子,你倒是描述一下啊!”
“不知……”罗兰的上半身被提起,在虞昭月手上来回摇动。面对披头盖脸的质问声,她不躲闪,只呜咽:“大人……罗兰不知……不知啊……”
“砰——”少年本就失了灵魂,身体虚浮,这番大的动作,让他的力气很快用尽,一个趔趄,他软软松手。
罗兰跌在地上。
不待坐稳,她探手入怀,从厚厚的棉衣里掏出了两个破了口的玉瓶和一块腰牌。她双手递上:“大人……罗兰虽未亲眼见到外来者,但我从阴宁坡背野菜回崖底,在废墟之上捡到这两样物件……”
“或许……可能……与之有一些关系……”
阴宁崖除了守兵与制器艺人之外,有七百五十名女奴与三百孩童……
全屠了……
究竟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才能做出这般毫无人性的事情啊?
虞昭月脑袋疼,她的整个世界观崩塌了。
她焦急、她怒火攻心、她问不出答案,她找不出真凶。她有些缺氧、晕眩。她沉浸在悲伤之中。她听见罗兰的后话后,痛苦空洞的目光重新聚焦。
虞昭月抹掉眼眶里遮挡视线的泪珠。伸手去接罗兰递过来的物品。手指刚碰触到冰冷的腰牌,她又瞬间收回手。
忙将手背手心上的泪水血水在腰间的布料上揩干净,才重新去接物证。
玉瓶小巧玲珑,不过手指般短小,入手温润,外表素白,样式普通无花纹,瓶口塞着木塞。
木塞子过于粗糙,与之并不配对。
木塞塞得很紧,需要用狠力才能拔掉,想来是罗兰自己削松木做成的。
瓶颈口虽然破了,其外用一条麻布缠紧,里面的味道并没有消散。一入鼻有很浓的人参味。
虞昭月又去闻另一瓶,一启木塞,淡淡的冷香混着薄荷味入鼻,只吸了一下,虞昭月整个脑门都是凉的。
虞昭月愣了,好熟悉的味道,在哪里闻过?
那腰牌通体玄玉,入手冰凉,不知曾摔到了什么坚硬物体之上,如今只剩半截。
漆黑牌体上,刻有符文。
符文的走向,也很是熟悉。
虞昭月本就瘦弱,现狼狈跌坐在地上更显凄惨柔弱。
她全神贯注地垂着首,只露出精致的下巴和雪白的脖颈。
她将手里的两件物品翻来覆去地观察。
目光仔细描绘那熟悉的符文。
指腹将玉瓶揉了又揉,
模糊的线索,在脑海汇聚,答案由一点连成了一线。
她心中隐隐有了指向。
但她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多,怕错怪了人。
即便现在答案摆在她面前,她也有些犹豫。
虞昭月她那双完全红肿的杏眸抬起,下意识看向了帐中正中偏北的主位。
外面的天黑透了,此时军帐里燃着油灯。
主位之上,太子正临案夜读,他左手边莹润透亮的玉杯盛着新沏的热茶。
清苦茶雾盘旋缭绕,灯下美男隽容如画。
周身裹着一层丝滑的光,油灯将凌墨渊的脸衬得柔和了些。
可无论他长得再如何灼人,周身的气质多么的温润,依旧无法藏住他深入骨髓的冷血。
他像一块冷硬的冰,一把锐利的剑,军帐中央的人再如何撕心裂肺、痛哭流涕都与他无关。
他置身事外,安然看书。
可要说他无情,又冤枉了他。他玉指翻书,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却感知到少年在等待什么。
需要什么。
细风轻拂帐帘,俊美绝伦的男子轻轻翻页,他依旧没有抬头,但声音如春风和煦:“玄玉刻符文,此腰牌,乃南山姜氏之独有。”
“其家族隐世多年,不问俗事,鲜少现于人前,如今唯一活动在世的族人,是姜家主的嫡长子——姜无霁。”
“其二,是嫡次女——姜念芙。”
姜念芙!
“嗡~”脑中一直缠结的乱麻,被一双温柔的手慢慢理顺。
血液往头顶涌去,霎时清明,一通百通。
虞昭月满脸通红,她扶桌起身,脚麻,踉跄了一下。木头桩子一样,一直垂首闭耳,站在帐内的储满仓立马伸手扶住她。
未等身体缓过劲来,虞昭月推开储满仓,出了军帐。
储满仓只觉得自身腰间一轻,他空剑鞘旁盘着的软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