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呜呼哀哉,一片求饶。
仓畅听不得女人软绵绵的哭啼声,他敲金,大声呵斥:“安静!”
石典的话得到了认证,凌墨渊又问虞昭月。“你受了委屈,你待如何?”
虞昭月心情好了些,视线从女奴们背着的大包小包上收回,扫了一眼垂首弓身的大将军,她摆手道:“算了,无心之失,小爷我大人大量,暂不与他计较。”
“你与我好生相议女奴之事即可。”
石典得了示意,甲片“哗啦”站起身来,他把脸侧到一边,腮边肌肉咬得绷起,明显心里憋着气。
凌墨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绝对大佬,有他撑腰,虞昭月不用看他人脸色,不用管别人情绪如何。她眉眼放松,一双明眸注视着底下跪成一片的人,她问:“你们都是周围村落里的人吗?”
女奴们惶恐:“回大人,是如此。”
虞昭月:“你们为何想加入军队?”
“不怕危险,不怕吃苦吗?”
一连三问没有难倒她们,她们齐声回答:“我们不怕危险,不怕吃苦。”
一个身形挺拔,比寻常女奴高出半个头的女子,她的声音就算混在人群之中,也格外的高。
那女子话落,感受到一股惊讶的视线。
她快速地抬眸,对上了一双干净的眼瞳。她立马佝偻着身子,红着脸低首。“虞大人,奴、奴叫小鱼。”
“鱼奴原是金铃城匪寀村黄地主家的地奴,南栾攻下城后,栾兵将奴的地主老爷杀死,鱼奴趁机跑出来了。”
“如今无主,鱼奴担忧再被别人抓回去当牛圈里犁田的劳奴。听说没男人的女奴可以来这里当兵工做工。便伙同村里幸存的其他女奴来了这儿。”
她已经尽量温柔,音量依旧如雷贯耳:“上阵杀敌比做牛马有气节。”
高挑女人的声音带着力量,给人勇气,斜坡处,一个竹竿一样瘦的女人在听她说完后,感觉到自己有了尊严,她撑着地往那棵可以决定她命运的大树,移近了些。她脸上瘦黄,眼里漾着点亮:“对,怕甚苦,做甚么不苦,俺什么苦都能吃,甚么活都能做,就是不回去给男人做奴!”
“看看这些日子,离开俺男人,俺身上的伤都快好完了。”
她将绑着竹条布巾的腿支出来,拍着展示,一口牙齿齐整:“瞧瞧俺这被打残的腿,如今都能好好走几步了。”
清风夹细雨,跪地者人人狼狈,一妇人衣衫飘逸,身姿优美,她眼含泪水,朝虞昭月和凌墨渊所在的方向拜了又拜:“虞大人,奴名叫烟儿,烟奴的家,就在前方金铃城,待明日收复回来,烟奴也没了家,因为奴的男人死了。”
一想到那个爱她如命的男人没了,她泪流不止,又深怕尊贵的人嫌她肩扛不起重物,手拎不起家什。她抹掉泪水,忙将想表达的意思快速说完。“烟奴软弱无能。烟奴来这儿,只因烟奴家,有地百亩。”
“可收稻谷、薯麦,赠与照军。”
好大的手笔,全军哗然。
难得给她们开口的机会,一些女奴连忙解下包裹,纷纷表示:“我们不吃军队粮秣,我们自己带了食物,正值好季节,带的吃食不够了,还可以挖野菜,”
“我带了晒干的猪母草,味鲜嫩,可炖汤。”身强力壮的女人将食物一一展示:“大人,您看,我还带了拳头菜,鱼腥草,折耳根,野苋菜,蒲公英。都是药食,可饱腹,可清暑热呢。”
有人胆怯举手:“我、我也带了,玉米面和小麦粉……”
“我家男人也被栾敌杀死了,家在金铃城,有地七十亩,种的棉花。若复城,寒冬来临之前,我们可收棉花,做棉服。”
“我手脚利落,针线活极好。”
女奴们争相言,纷纷表示自己有用。
虞昭月沉吟许久,问出她最想问的问题:“若让你们拿起兵器,守城或反击,你们还加入吗?”
从未想过的问题。
她们也不敢想。
闹哄哄的四周安静下来。
曲奴肩膀宽阔,四肢结实,她低头与身侧的幼女对视,她道:“只要大人给曲奴之女一个安身之处,即便是现在要我死,曲奴也甘愿。”
“我参军!”多得是和曲奴一样高挑有力的女人,她们站起来。
“我参军!”
“我参军!”
“我也参军!”
一声比一声洪亮,一次比一次人多。
凌墨渊一直苦闷的招不到兵的难题,得以解决。他想,无论男女,总归是人,能杀敌,便堪用。
遂颔首。
同意。
这下她们不是随行女奴了,是被挑选过的女兵,是英姿飒爽,手握长枪的女战士!
一些人惊掉下巴,而另一些人,一些藏在附近村庄暗中观望的女人,她们欢呼着加入。
照军逼近金铃城时,队伍里已有了一万五千名女兵。
浮花、羽岚两城,被太子母家的镇国铁骑所占,前方是栾敌,后方光守着地方,不给援兵,不送粮草。两万五千名士兵加一万五千名女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日三餐只吃一个干巴巴没什么味道的杂粮草饼。
这日,中午,虞昭月再也不同先前娇气,也不觉得饼硬剌嗓子,她像吃人参果一样珍惜着,将巴掌大的野菜草饼细嚼吞完。
她饿得没脾气,以手臂作枕,翘着二郎腿,躺在枯草丛中嚼鲜草根。
肚子咕噜咕噜,她闭眼不理会。
连续几日吃不好,这清香无味的草也能让她嚼出一阵肉香。
可怜,当真可怜。
她虞昭月竟混到这步田地了。
不过,真是奇了,这幻觉模拟出来的味,竟是鲜炖鸡汤的香?
她也不爱喝汤啊。
她干瘪的身体,辘辘着饥肠。偏偏这诱人的香气不断在脑海里穿梭,虞昭月生理性地咽了下口水。
“咳咳咳……”嘴里没什么汁水的干瘪草根硬渣戳得她口腔上腭发疼。
疼?
不是错觉!
虞昭月睁眼,吐掉白渣,从草地上翻身爬起来。
她几步纵到炊火地,瞧着那一排排盖着乌漆嘛黑大木盖的黑锅。她长睫掀得前所未有的开,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讶:“居然有食可煮?”
“煮的啥?”
新来的厨娘头发用鹅黄色的布包着,额头脸颊边没有一丝碎发,穿的也规整,她切菜备菜,面颊微红,抬起头来笑着回道:“虞大人来啦,是鸡枞菌炖野鸡汤呢。”
“再熬一熬便可以喝了。”
另一方的两排大锅正在翻炒着,色彩丰富,滋滋冒油,虞昭月眼冒精光。
“竹笋炒野猪肉?”
“哪来的?”
“哎呀,今日有这口福呀,全靠笛奴呢。”黄色头巾厨娘笑着,指了指石土垒成的土灶前。
枯黄松针堆里立马站起来一个少年。他不高不瘦,穿着破麻衣衫,露出的手臂、小腿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他额上有烟灰,脸上被灶火熏的红扑扑的,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也不能说是俺抓的。”
“是大家的功劳。”
一开口却是个软软绵甜的女孩音。
她声音亮,气血好。“俺娘是捕猎高手,她制作的诱食,香气能飘十里,野猪,野鸟……反正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喜欢俺娘做的吃食。”
“笛奴和娘亲相依为命,住在山里,以往只抓一头野猪便可以吃很久。现下人多,有人帮忙,所以就捉了很多很多只野猪。”
还有这般奇女子、奇手艺?
虞昭月好奇又激动:“你娘呢?”
“大功臣,快请出来,我带她去领赏!”
闻言,小少年,不,小少女像霜打的梨花,她眼神暗下去。
“她外出给我寻青果,正逢南栾穿林越山,她死在栾军的利箭下了。”
再抬眸,笛奴眼眸晶莹,笑着道:“不,她是去找我外婆了。”
“她一人把我养大,她辛苦了,她也想娘了。”小女孩始终笑着,眼神烂漫,声音纯真。
却听得虞昭月心脏塌了一块,她眼泪乎乎。“乖孩子。”
宽袖飘飘,她伸手要将这惹人怜的小女孩揽入怀,刚碰到笛奴的肩,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她改为揉头。
在怀里掏了掏,将上次从农户手里买来的两颗栆糖塞进她手里。“坚强坚强,我们一起杀败南栾,给你娘报仇!”
汤盛好,端上来了,虞昭月拍拍身边的枯叶松针,让女孩儿与自己一起坐。
鸡汤鲜甜,热气腾腾,喝下去,空荡荡的胃暖和起来。
稍微养白了一些的脸上有了血色,虞昭月红唇湿润,端着空碗,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发呆之间,四周空了,冷冽的香气盈鼻,温润的声音悦耳。
“想什么呢?”她身边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么多人流离失所……”虞昭月扭回头,看见熟悉的人,她放下空碗,漫不经心地往下倒。
舒舒服服躺在软软绵绵的松针上,她道:“殿下啊,末臣在想,羽岚城这地方啊,它不宜居。”
“越近金铃越是红壤多,不好种庄稼。”
“且夏季多暴雨,林间排水不好,又聚成了沼泽,飘散着瘴气。”
虞昭月长叹了一口气。“我们一路走来,踏过荒地、荒林无数,那么多的田地若是好好利用起来,这定会是一个富裕的城市。”
“可惜了,可惜……”
凌墨渊沉寂的眸子映着土灶里的火光,闻言,唇角轻扯了一笑。他学着少年的模样,枕着手臂躺下。“既然如此可惜,那你可有想到兴城的良策?”
“从细来,愿闻其详。”
虞昭月眼睛亮晶晶,要这样说的话,她可来了精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