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罗哩、讷言和敏行甫一进去,就看到颙琰在慎微的服侍下起身,他皱起眉,似是想要压下纷乱的思绪,略显倦意的眸子环顾四周,最后落在他们散热身上。
“谢天谢地,万岁爷您可算醒了。”
鄂罗哩一个疾步来到颙琰面前,将手里的温茶递到他的面前,而后又去吩咐敏行和慎微去拿些吃食过来。
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驱散了太阳穴突突的胀痛。
他的目光瞥见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讷言身上,淡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朕记得你去了翊坤宫,可是静答应出了什么事?”
讷言听懂了颙琰的言外之意,遂低首回道:“奴才又如何能走出已经落了锁的翊坤宫呢?不过是狐假虎威,仰仗着您的威名才能让他们放了奴才出来。”
随后,双膝跪地的他忙不迭地来到颙琰床边,将手里的盒子交给颙琰,并将适才自己对师父说的话重新复述一遍给颙琰。
颙琰听了,复杂难辨,他抬手时,那骨节分明的手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指腹上的薄茧覆着经年细痕,盒子打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精美奢侈的珠宝首饰。
他眼眸微微眯起,散发出细碎的幽光,语气不明道:“鄂罗哩,你去将这些东西收起来,从朕的私库里拨些银子送往翊坤宫吧。和珅之错,又与她何关?”
尾音落下时,颙琰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玉扳指,烛火在那盒面上来回跳跃着,映得他下颌线条忽明忽暗,短短几秒的时间,眸底又蓄上了几分和煦。
这时,恰逢皇贵妃赶来,素来稳重的她在看到颙琰醒来后,眼里涟漪漫过劫后余惊,唇角微颤间将万千心绪揉进低语。
“皇上,您这病来得蹊跷,又是在与大臣谈论政务时昏迷。等臣妾想要主持大局之时,有关您病了的事情就已经传出宫外。臣妾无能,只能暂时稳定人心。眼下皇上无事便好,臣妾也能放心了。”
而皇贵妃身后的宫女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不过是说话间,这宫女就已经将食盒里黄芪粥放在了她的手上。
接过黄芪粥,皇贵妃又言:“这是臣妾特意嘱咐人做的,有健脾养胃之效。您昏迷了两个时辰,腹中想必是饥肠辘辘。快用这粥暖暖肠胃。”
皇贵妃原是想将黄芪粥喂给颙琰的,但却见颙琰兀自接过,她只能暗暗垂下眸,耳边听着一道清和的声音响起,稍稍放下的心很快就又提了几分。
颙琰舀了一勺粥轻吹两下送入口中,抬眸温声道:“你这粥倒比太医院每日送来的养生汤合口些。只是朕近来身子不佳,还需多多静养。”
她接话说:“皇上与臣妾不谋而合,臣妾正想着让各宫姐妹轮值侍疾,既不扰您静养,也能尽份心力。她们若得空来添些汤药外的新意,或许能比太医院开的方子更能暖人心扉。”
颙琰满意地勾起唇角,“皇贵妃有心了。”
皇贵妃眼波含柔道:“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分。皇上且安心静养,其余琐事臣妾自会安排妥当。”
檐角冰凌凝了又消,十日光阴便在琉璃瓦上的霜花更替间悄然溜走。
翊坤宫大门的锁刚刚去掉,顺嫔就携着宫人款步踏了进去,经过廊下,她瞧见静澜正在不远处惬意地荡秋千,足下陡然急促,直朝那处而去。
“姐姐真是好雅兴。”
顺嫔盈盈一拜,看得静澜忽来了稍许兴致,她记得顺嫔曾是潜邸格格,后来因原身的庇护才能成为一宫主位,算是原身的人。
“论位份,你在我之上,理应是我来拜你才是。”
她笑吟吟地看向静澜,眸里飞快掠过的情绪,好似是崇拜,“妹妹知道姐姐的本事,焉能没有重获恩宠之日?”
静澜挑眉,不等她说些什么,顺嫔继续说道:“其实妹妹是有私心的,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来得好。而且姐姐这些年对妹妹多有帮衬,妹妹又怎么会与他人一样,弃了姐姐而去?”
她话说得诚恳,静澜面露动容之色,语气缓和了几分:“妹妹真是来得巧,如今我刚解了禁,又碰上皇上病了,就算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也困于出不去而不晓得一二,不知妹妹可否为姐姐解惑?”
顺嫔欣然答应,开始为静澜讲了这十日内发生的事情,其中諴妃在养心殿发生的事情,令二人情不自禁地眉眼弯弯,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原来諴妃身形丰腴,为追求瘦弱之美,故喜吃素食。
但长年累月下来,身形不仅没有消瘦几分,反而因素食营养偏颇,更添一些虚浮的浮肿之态,尤其是在九天前,諴妃在侍疾的时候,竟晕死了过去。
在皇上面前失仪,这件事可大可小,需要看帝后二人的意思。
可当皇贵妃得知此事后,态度上颇为不满,当众训斥了她几句,才堪堪作罢,只是向来络绎不绝的钟粹宫,而今门可罗雀,让人好生唏嘘。
顺嫔那一双好看的水湾眉染上了些许的狐疑:“諴妃一向端庄守礼,她怎么会在皇上面前这般失态?”
静澜沉思一瞬,旋即嫣然道:“或许是意外呢?就算再无暇的人,也会有疏忽失仪的那一刻。人有七情六欲,这世间哪有真正无垢的完人?”
她听此,一道打量的视线在静澜身上游移,唇角微微提起,打趣道:“姐姐从前像一个未经琢磨的璞玉,虽藏着清光却总带着棱角。如今呢,倒像是被匠人细细雕琢过的羊脂玉,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圆融。”
静澜目光一凝,似是在惊讶于顺嫔的心细如发,她的性子与原身不同,在这几日的潜移默化下,翊坤宫里的人都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反倒是只见过一面的顺嫔察觉出了自己的不同之处。
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静澜来到这里的时间,细数下来,也只有十日,故而内心还是没有完全放下警惕心,去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
她现在蓦然听到顺嫔的话,顿时警铃大作,看向顺嫔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极力压制的不善。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幸好莲香手里捧着新的汤婆子过来。
当双手覆在炉壁上,一股暖意顺着指尖漫至全身,静澜这才收起那抹微妙的情绪,蠕动嘴唇,嗓音逐渐变得空灵。
“人总归是要有些长进的,就像我此刻捧着的手炉,得实实在在焐在怀里,才知道烫与暖原是一回事。”
顺嫔笑了,唇畔漾起的微笑好像一片轻柔的云,软绵温和:“不论姐姐是什么样的,妹妹都愿意追随。”
说话间,二人已经相携回到殿内。
顺嫔的眼睛开始在莲香的身上打转,若是以往静澜尚且是宸妃时,那全身上下的东西无一不是散发着珠光宝气,自然而然的,就会下意识忽略站在静澜的人。
只是今时……不知是不是顺嫔的错觉,她总觉得莲香身上的东西有些过于刺眼,像是喧宾夺主般,有意而为之,看得让人不禁蹙眉。
“莲香真是愈发出挑了。”
听到顺嫔的夸赞,莲香眉飞色舞,仿佛是一只开了屏的孔雀,扬起头颅,耳坠子在腮边晃出残影。
“奴婢多谢顺嫔的谬赞,跟小主比起来,奴婢只能算是檐下的小燕儿,不敢与小主相提并论。”
静澜瞧莲香今日穿的衣裳,蜜合色的袄子穿在身上,袖口绣着一对鸳鸯戏水,旁边还缀着几朵小花,显得她眉眼间的春-色更添三分灵动。
“我记得莲香比慧心大六岁,今年应有二十又三。”静澜掩唇忽然笑言:“难怪打扮得这般出挑,原来是到了该出宫指婚的年纪了。”
顺嫔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我记得宫训上有讲,宫女衣着应要朴素。虽说你快年满二十五,但毕竟你还未出宫,仍须谨记宫训,不可轻浮妄动。”
此时,莲香哪还有方才的倨傲,脸色褪得雪白,嚅嗫地想要说什么,却被静澜夺了说话的先机。
“这个年纪正是思春的时候,在打扮上稍有欠妥之处也能理解。先前我一直沉溺在家中变故上,未能及时发现莲香的异样,倒是显得我这个做主子的,对你们不上心。”
顺嫔眸光一动,她听明白了静澜的用意,下一秒,静澜的话,果然如自己料想的方向去了。
“不如这样,今日我就去皇贵妃那儿给你们求个恩典,让你们自由婚嫁……”
话音未落,莲香「扑通」跪地,额角几乎要贴到冰凉的金砖上:“奴婢不敢存有这等心思,只求能一辈子伺-候小主。”
透亮的金砖犹如一汪清澈的泉水,映得莲香的身躯愈发渺小瑟缩,那身精心打扮的衣裳也失了颜色,恰似褪了艳色的纸鸢,在风里摇摇欲坠。
静澜平静地看着莲香,她知道莲香的心思,以莲香的容貌和心性,最好的选择便是成为皇上的妃子,而莲香也是这么想的。
可自己真的要助莲香吗?
静澜默了,她是赤尾灵狐,自幼便在周围同伴的耳熟目染之下,将「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几个字刻进骨子里,然这个最简单的愿望,注定是不能在这里实现的。
此方地界的君王,于静澜而言,不过是修得正果的……工具!?
既然这样,凡是对她有利的,自己何不再添一把火?
至于莲香今后怎么样,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如是,静澜虚扶莲香起身,眼神落在她的身上悄然打量着,一双秋娘眉弯着怯意,杏眼湿-漉-漉泛着水光,似受惊的小鹿般惹人怜惜。
“你先去将衣裳换了,免得惹人非议。既然你存了跟着我的心思,我定不会叫你落空而归。”
莲香的眼眸亮起,心脏雀跃得险些跳出。
那种被人看穿了小心思的窘迫感,令她脸红成虾子色。
等莲香稍稍稳定心神后,她朝静澜福身一礼,之后迈着小碎步转身离开。
此番模样,倒有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顺嫔抿了抿唇,似是不太赞同:“姐姐,莲香的心思过重,难保不会有一日反咬姐姐一口。”
静澜笑靥灼灼,仿佛不在意般:“咬人的犬才有用,只要链子在我手里,怕什么?”
顺嫔见静澜眼尾挑着气定神闲,到嘴边的劝阻又咽了回去,她理应对姐姐有几分信心才是。
多日后,静澜早早醒来,准备去景仁宫给皇贵妃请安,这刚一出宫门,她就与顺嫔碰上,简单闲聊几句后,携手结伴一同前去。
她们到的时候有些早,皇贵妃才刚梳妆打扮,待落座后,静澜不露痕迹地环视四周的陈设,最后视线聚在一个屏风上。
那屏风嵌着双面缂丝,一面绣着班婕妤辞辇守礼,青竹翠辇间,佳人垂眸避让天子车驾,又于左上角的地方,还写着警醒后宫妃嫔的箴言。
而另一面……
还未来得及等静澜欣赏,耳边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尾音像丝线般在殿内悠悠荡开,惊得满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