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静答应真可怜,有一个祸国殃民的阿玛,在背地里拿了不少民脂民膏,惹得皇上和百姓之间的矛盾恶化。
依我看啊……他被五马分-尸也不为过。现下人虽已殁,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但静答应也不要仗着从前的余威,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这话的人,长着一张还未褪-去稚嫩的小脸,言辞上的刻薄,剜得殿中妃嫔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静澜侧目而视,将玉贵人眼底的轻蔑尽收眼底,她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已然是人人可欺的活靶子了。
“玉贵人何出此言?
我只是觉得那屏风上的字迹,颇有大家风范,一时看入了迷,不承想落在玉贵人的眼里,竟成了我想将那屏风占为己有?
到底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眼界浅得很,见了些物件便总把人往腌臜处想!”
玉贵人面红耳赤,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她死死捏着绢帕,粉面含恼道:“静答应真是牙尖嘴利!你有这个本事,怎么不去为你阿玛辩驳,将黑的说成白的。”
静澜面露无辜,“呦,玉贵人这是气糊涂了?莫不成自个儿做过这般颠倒黑白的事,才总往旁人身上想?”
玉贵人微怔,须臾回过神来,下意识想将右手边桌上的茶盏掼在地上,可惜这茶盏还没摔个粉碎,离她最近的景贵人嗤笑一声,眉间尽是嘲讽。
“几日不见,静答应的心气儿真是愈发高了。方才玉妹妹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却如此斤斤计较,当真是连多年来的姐妹情分都不过了。”
静澜撇嘴,半眯起的眼睛似是想要遮住那极力往上翻的白眼:“别来套近乎,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可没有什么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姐妹。”①
景贵人连讥讽静澜的词都想好了,本想立马接话回怼,却不料静澜如此不给面子,将她那还未说出来的话硬生生梗在喉里,郁气犹如一团火焰在胸膛徘徊,良久都未曾平息下去。
随着三人有来有回的对话中,暗涛汹涌的空气骤然收紧,在座的妃嫔是你看我、我看你,都在暗戳戳打量着静澜是否收敛了性子,成为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弃妇?
结果显而易见,静澜非但没有收敛那嚣张的气焰,反而越来越跋扈,偏生就是静澜这样的性子,在波澜不兴的后宫中显得尤为独特,令人心生不爽,甚至包含了那一点点嫉妒。
諴妃出来打圆场,只不过她面上含笑,话里却藏着威严:“静答应,晨昏定省本是姐妹和睦相处的好时候,可你这般怼天怼地,莫不是想让这规矩坏在你手里,往后谁还敢好好请安?”
静澜不答,目光扫向殿内的人,她们或是幸灾乐祸地掩帕轻笑、或是满脸惊慌地向后缩去,唯有諴妃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捻动着佛珠,眼角微挑,十分和善地与她对视。
一道屏风划开了两道不同的氛围,此时闲坐在镜匣前的皇贵妃正用螺子黛细细描眉,忽听外面骚动,指尖微顿,她悠悠往外探去,却只看到了宫女裙摆轻晃,细碎脚步匆匆从眼前掠过。
秋云见状,心神意会道:“主子,现在静答应经此一遭,反倒愈发为人所不容了,也不知她日后还能不能有今时这般运气。”
皇贵妃轻笑一声:“太上皇在世时,她以乖巧柔顺的模样入了太上皇的眼。纵使她本性骄狂,只要哄得太上皇开心便足矣。眼下各宫妃嫔害怕自己再次回到被她拿捏、动辄得咎的惶惶日子,这才想把失势的她扼杀在摇篮之中。”
她未曾改变心性,又何不是一种生存手段?
只瞧皇贵妃眉眼低垂,透出一抹淡淡的神性,手中的螺子黛仿若諴妃一直不肯离手的佛珠般,轻轻摩挲间,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秋云眉头轻皱,回想起了以往:“奴婢犹然记得,当年唯有孝淑皇后和她最得皇上欢心,那段时日流传着一段段佳话,也因此令各宫娘娘沦为这一段段佳话里的陪衬……”
话音落下,室内便贯入了外头妃嫔娇笑的声音。
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她们的话题就自然揭过,不再紧抓着静澜不放。
春贵人的声音有些圆润,细听之下,又略带钝感,说话时温声细语的,一个不察就很容易被淹没在人群里。
她仔细瞧了静澜半晌,才温吞道:“静答应这面色竟比多日前丰润许多,眼尾黛色含春,倒像是换了副筋骨般鲜亮。到底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才这般管用?”
静澜勾唇,这世间哪有什么真的灵丹妙药,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将把柄送到他的手里而已。
在这深宫之中,偶尔装些呆蠢、犯些小错,会比刻意筹谋更易讨巧。
尤其是在面对那位日渐疑心深重的帝王时,这般「糊涂」犹似一帖安神药,叫人卸了防备、松了戒心。
腹中之言,静澜自然不会同春贵人说,她笑意晏晏道:“我先用口香丸噙在口中,再配着金缕玉容脂敷面。日夜如此,倒把自己养得连呼气都带香呢。”
话至尾处,静澜眼尾微弯,笑意里漫着几分狡黠。
春贵人奇道:“真有这般神效?”
静澜颔首,“这东西虽好,但还是要讲究四个字,那就是「因人而异」。”
她看春贵人眸色渐渐黯淡下去,嗓音裹着温软,又继续言:“不过我宫里有一盒未开封的金缕玉容脂,待会儿你差个信得过的太医细细验验。若没问题,尽可按我这法子试试。”
春贵人眼前一亮,“多谢。”
諴妃见一个两个都无视自己,贝-齿几乎要咬碎,恰逢此刻,耳边又传来一道冷哼声。
无处发泄的她,一记冷眼便朝玉贵人飞去,玉贵人见此,对静澜又添了几分莫名的妒意。
“春贵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宫里的东西啊,哪怕是朵开得最盛的花,指不定根下都泡着毒呢。”
玉贵人夹枪带棒地暗示春贵人,她呐呐扯唇,温吞地吐-出几个字来:“多谢玉贵人关心,我会注意的。”
那厢,待诸位宫妃的茶水饮了一半,皇贵妃才从屏风后出来。
她一身轻紫色暗花旗装裹着纤细腰肢,架子头上斜插着的点翠步摇随移步轻颤,淡扫蛾眉间自带凤仪。
“臣妾/嫔妾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各宫妃嫔忙不迭起身福身。
皇贵妃抬手,示意尔等起来。
等众人落座后,她闲聊了几句,忽而看向静澜,含笑道。
“昨日-你送来的《女戒》抄本,字迹端秀得很,比以往的抄本进益了。”
提起这个,皇贵妃摇了摇头,对諴妃说道。
“諴妃,你近日抄的经卷,瞧着墨色有些晕。一看就是握笔时,腕子上的力道不够沉稳。”
諴妃面浮尴尬之色,忙站起身道:“娘娘教训得是,臣妾……臣妾近日确有些心浮,往后定当静下心来好好抄写。”
皇贵妃点头,又看向右手一列的丹贵人,她脸色恹恹,关切地询问着。
“本宫看丹贵人的脸色仍是苍白得很,可是小产后落了病根?”
被突然喊到丹贵人先是一愣,随后才将一直停留在静澜身上的视线收回,朝皇贵妃略一垂首,恭敬回道。
“多谢娘娘关心,嫔妾近来食欲不振,常常自责于不能为皇家延绵子嗣,自觉无愧面对列宗列祖,故才这般魂不守舍。”
皇贵妃叹道:“子嗣一事,尚且需要缘分,是急不来的。你先将身子养好了,才是头等要紧的。”
那双水波不兴到足以洞悉人心底隐晦心思的眼睛,正与丹贵人的目光相撞,惊得她猛地钻进绢帕,喉间发紧得说不出话。
当一件自认为滴水不漏的事情,被人发现时,那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会伴随着飞快流逝的时间,越发绞紧神经,终日在揣测中忐忑度过。
丹贵人想,自己真是砸起石头搬自己的脚,愚不可及!
本想因此求得一丝帝王的怜惜,却不料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强撑着面上的笑,说:“是,嫔妾定当谨记于心。”
众人从景仁宫出来,便有序地离开。
有的三五个人结伴而行,有的抱着手炉形影单只,更有甚者……
「咣当」一声,纷纷引来他人侧目。
“你送来的汤婆子都凉了,你是想冻死我吗?”
冬铃看玉贵人微微蜷着的指尖,上面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被炭火燎过般透着烫意,连指甲边缘都有些发肿,显然是方才砸汤婆子时蹭到了碎瓷,连忙屈膝低头。
“奴婢该死……这就换一个新的过来。”
玉贵人脸上的愠色还未褪-去,便听到了冬铃那不知死活的话语,顿时眉头一扬,抬步将冬铃小两把头上的绒花狠狠一扯。
“啊!”
玉贵人的护甲勾住冬铃的发丝,不多时,便有几缕发丝,同绒花一同落在了青砖上。
泪水在冬铃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只觉头皮发紧的钝痛顺着脖颈爬进心口,连喘气都十分艰难。
玉贵人似是不解气般,又打了冬铃许久,隐忍的哭泣声在嘈杂的甬道内荡开,渐渐的,冬铃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终于看不下去的李贵人才壮着胆子款步上前。
“妹妹,这里人多眼杂,仔细传了闲话去皇贵妃跟前。”
她说完,还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旋即凑近一些,想要握起玉贵人的手,不料被其躲开了,最后僵在空中,听眼前之人冷厉道。
“别仗着你与我曾是旧相识,就敢管起我的事情来了。我教训个奴才,还轮得到旁人说嘴?”
说罢,又踢了冬玲几脚才肯作罢。
这般不给李贵人面子,羞得她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泪珠不争气地在眸底蓄起。
这一幕在静澜的眼中凝成一帧褪色的绢画,仿佛这些事情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高墙之下,从不缺新鲜的染料。
顺嫔面露不忍:“玉贵人当真是……”
静澜接话道:“越来越张狂?”
她轻点头颅,不过自己虽不忍心玉贵人将要打死一个可怜的宫女,但也没有贸然走过去阻拦这一切。
当下能有这个资格管玉贵人且不落埋怨的,只有皇贵妃、諴妃。
至于其他人,可不愿跟李贵人一样,只是说了几句却惹得一身骚。
“玉贵人这是没有在姐姐面前讨到便宜,就将一身怒火发泄到了旁人……”
话戛然而止,顺嫔已无暇去顾及玉贵人的事情了,只见丹贵人直奔她们的方向来了。
“静答应,适才我来给皇贵妃请安的时候,路过了御花园,瞧着有几株绿梅了,不如你我同道前去观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