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

    陆裁冰很久没有感受过血染满他的衣摆了。

    洗髓后前尘血债一并勾销,他早就忘了血腥气沾了满身会有多难闻。

    他去接被阵法折磨成血人的徒弟,思绪还凝滞,茫然无措地遥望远处孤身一人的身影。

    那孩子说他枉为人师……

    比起委屈与疑惑他有更多要做的事。怀里奄奄一息的大弟子止住汩汩涌出的血,交由精通医术的师叔抢救。身后的人群需要他来保护,他的二徒弟年纪还轻,他的师门兄弟都仰仗他,只有他能做到这件事。

    小徒弟仍被魔气纠缠,滔天的恨意翻涌起浓云,摒住日光。

    魔阵在掌中构筑,阵成则天下大乱。

    这是他的错……他也必须……

    十二柄飞剑应召而来,环绕陆裁冰周身起起伏伏。抬眸的瞬间杀意迸出万里,十二道飞光只能捕捉到破空声,与魔气交手三招之内便攻破,径直刺入少年人的身躯当中,发出类似悲鸣的一声。

    “你……执意堕魔?”

    明知不会得到本人亲口回答,明知那没说出口的答案就是恨,陆裁冰还是问出了口。

    众目睽睽,四下却寂静无声。

    陆裁冰听到自己的叹息,听到啪嗒一滴水声,手上掐诀,口中诵词。

    惨叫声不绝于耳,咬牙切齿的嘶吼中隐约听得到陆裁冰的名字。陆裁冰平生最是擅长摆出面冷心硬的样子,神色无波无澜,仿佛他封印的只是某个不知好歹不识泰山的魔物。

    昏黑与少年人的身形一并被塞入裂隙当中,霎时又静了。

    那孩子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他,露出笑。

    “你果然也讨厌我……比任何人都容不下我。师尊,亲手封印我的感觉好吗?”

    衡虚仙宗称得上是剑修最好的去处,前有长月仙人剑劈河山,后有青弦上仙剑胆琴心,旁的几位长老也是一等一的使剑好手,即使前些年有弟子走火入魔,千百年如一日的地位仍岿然不动。

    衡虚十年一开山门,所有希图走上修士之道的人均可前来参与试炼,通过山门的一并收入门下,受长老们侧目的还有幸成为内门弟子,接受更细致的指导。

    眼下,正是收徒的大日子。

    外面的吵嚷自天光乍破时便扰得陆裁冰不得安眠,他在榻上辗转好几番,终于不堪其扰推枕起身。到他的境界本不再需要进食与睡眠,但掌门师尊闭关前要他别太特立独行,他只能做到这些浮于表面的简单事。

    陆裁冰拢了拢衣袍,腰带随手一系,抬手唤水凝作长镜。这身还是太难登大雅之堂,不能给仙宗丢人。他叹了口气,桌上摆着大师兄昨夜送来的新衣,耐着性子换上。

    大师兄向来是最体贴的,这般层叠累赘的礼袍陆裁冰只会那么一种穿法,年年新衣都是这个样式,偏偏能叫他做出花来,外人如何也猜不到鼎鼎大名的青弦上仙不会穿衣。

    还剩最后一条腰带了。陆裁冰窃喜,很快就要结束繁琐而无用的过程了。

    恰好此时门被敲响,旋即传来清越的男声:“师尊,时辰到了。”

    ……

    陆裁冰低头看了看衣带,将目光投向木门,门随心动便开,门外人只消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我来帮您收尾吧,挽发怕是来不及了。”陆珏上前,熟练地帮陆裁冰处理好腰带。

    陆裁冰任他摆弄。

    “东君情况怎么样了?”

    陆珏系好最后一个结扣,上下仔细审视,整理好几处褶皱方才慢慢回答:“还是没醒。”

    唉。东君这个名字太大,他的命格担不住,陆裁冰克制不住地想,如果当年执意要给这孩子改名就好了。

    错的人分明是他,怨孩子的名字做什么。

    陆裁冰注视着镜中像模像样的仙人,驱散水镜。话在嘴边绕了几圈,他张口又闭口,盯着陆珏胸口上系着的那枚红色盘扣盯了好久,广袖都要在手里揉出新的褶皱来了。

    “阿珏……”陆裁冰只觉得喊出这个名字来他就要被心里的那点别扭杀死十遍了。但是不行,前车之鉴太过惨痛,他发誓要改的。当师尊的两手握拳给自己打气,眼一闭心一横开口:“……谢谢你。”

    “师尊言重了。”

    陆珏眨了眨眼,“对弟子不改也没什么,弟子心里清楚。”

    陆裁冰摇头,率先迈步离开屋子。

    他们二人到的有些迟,山门开了一段时间,通向山顶的楼梯上三三两两已然有了差距。陆裁冰与几位师叔师兄一一行过礼,在自己的位置上端坐。

    他没打算收徒,在这儿坐着不过是走个过场充个面子。在场长老也都明白,忙着研究这届弟子有没有合适的,便由着他的性子自在。

    陆裁冰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索性也站起来,和大家一起看。青弦上仙是近百年来最有天资的剑修,辈分排得小,却没人敢轻视他的话。

    “青弦啊,你看这个是不是还可以?”

    闻言,陆裁冰顺着这位师叔的手指看向水镜中映出的人影。倒是还不错,他点点头,体力足够,心性也稳,便下了定论:“这孩子适合师叔的性子,兴许能传授秘法。”

    这边正研究着好苗子怎么教呢,陆裁冰肩上一沉,是大师兄龙华,掌门师尊闭关时宗门上下全部由他代为打理。他正疑惑,就被龙华拉着衣袖带到另一边。

    这面镜中的身形陆裁冰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阮明曾经就这样狼狈却坚定地爬上了这座没有名字的山,它太低,有相当基础的门内弟子都不把它放在眼里,对于一个小男孩而言却不轻易,何况是带着伤病的。

    他左腿有些跛,原先是旧疾,后来被医好了也走不利索,道恒师叔说成了心病,无药可医。他刚被收入陆裁冰门下时也差不多这么大,十几岁的孩子只想着活命,不懂修道也不懂什么是魔修。陆裁冰本意提前杀了免得日后生事端,被师尊罚跪了半天,才收下这孩子悉心教导。

    师尊说怎能预设人家来日定会堕魔?你好好教他,他又不是不开化的妖兽,知道你好便不会做错事的。

    可是师尊,他不知道我对他好……

    陆裁冰想起还躺在偏殿吊着一条命的楚东君,想起昏黑中裂开更深邃的黑,被他锁进去的他的小徒弟。

    “……我封印住他了的,大师兄。”

    龙华紧抿着唇,这个与魔尊过于相似的小孩身上的确没有魔气,或许只是巧合呢?但衡虚仙宗经不起再养出个魔尊,他们赌不起魔界封印着的那个会不会使出什么手段迷惑人心。

    十二柄飞剑在陆裁冰背后隐隐显形,青色的影若非道行够深不能发觉。“我现在就去杀了他,”陆裁冰提剑动身,“我不会再害衡虚声名狼藉。”

    对不起,我还是想杀了你,阮明,下辈子找个心软的人当师尊吧。

    会哭的阮明,怯怯喊他师尊的阮明,偏要与人争个高下的阮明,都不在了,也不会再有了。

    “回来!”

    龙华一声呵斥呵住陆裁冰,他眉头拧作一团,与一众师叔挡住陆裁冰的前路。

    “你是还觉得身上人命债背得不够吗?”他叹,把陆裁冰按到椅子上,“这事交由陆珏做,你也能心安。”

    “他不行。”

    陆裁冰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拒绝道。怎么能让阿珏去杀人?阿珏哪里杀过人,更别说是小孩了,阿珏的剑最沾不得无辜的血。

    陆珏一直跟在陆裁冰身边,闻言霎时附身拱手:“师尊,我能杀了他。”

    “闭嘴。”陆裁冰睨他一眼,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态与语气此刻有多不近人情,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不受控制地显露而出。

    坏毛病不好改啊。

    龙华毫不留情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陆裁冰被打得有点懵,揉着脑袋满头疑惑地看向大师兄。“怎么和人说话的?”后半句语气骤然软下来,“要改就好好改,改不过来就算了,又没人真和你计较了。”

    陆裁冰后知后觉,小心翼翼打量陆珏的神色。“抱歉……”他声音小小的,“我不是要吼你……”

    “我知道,师尊,弟子不怪您的。”陆珏也小心翼翼,心说这都作的什么孽啊——不对,他们分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何要平白遭受这种折磨。

    龙华揉揉眉心,又望向镜中咬牙坚持的跛脚小孩。别说陆裁冰,他的确也不忍心仅仅以“相似”为罪名夺去一个孩子的未来。

    “他若是上得来,裁冰,就收下他做你的小弟子吧。”

    陆裁冰瞪大了眼,以为听错了。

    “大师兄……?”

    “先前收了个有魔气的,眼下这个不收,岂不平白落人口舌?正好他不熟悉你,你若是拿架子,他有反应,也能帮着你改改脾气。”

    陆裁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他是想收的,有没有天赋都没关系,阮明他都他带大了,还担心带不好一个普通小孩吗?只是……

    他看向陆珏。

    “东君未醒,师弟一事就交由你拿决定,”他慢慢说,“阿珏还想要个那样的师弟吗?”

    “要。”

    陆珏坚定地答。

    “哪有这么连坐的……这孩子一定不会辜负师尊的。”

    辜负不辜负的……陆裁冰轻叹,目光流转最终落到水镜上。叫阮明听到一定会闹脾气吧,那孩子委屈总是憋着不说,就算入了魔……他怎么还是牵挂孽徒委屈不委屈的。

    这一次,我也不会再辜负谁了。

    陆裁冰点头算是认下。

    龙华满意地揉揉陆裁冰的脑袋,从怀里摸出一根玉簪帮陆裁冰挽好一个简单的发髻。“与弟子初见,还是整齐些好。”

    眼下陆裁冰的注意力大多都在镜中身影上,没理会这位师兄究竟在他头上做了些什么,随口道了声谢。既然可能将他收到门下,陆裁冰当然要好好谋划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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