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跛脚，他爬得很慢，一个人埋着头一阶一阶往上迈，身边再多人经过他也没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心稳，还算不错。

    但陆裁冰脑海中挥之不去阮明的身影。

    当年他拖着受伤的腿，也是这样一点点咬着牙爬到山上来的。

    不，不能再回忆了，眼前这个孩子绝不是他那堕魔的徒弟的代替，陆裁冰更不会让他走上与阮明同样的路。

    闭了闭眼静心凝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这孩子身上时陆裁冰感受到了不对劲。围绕在这孩子身边的几人并未把精神集中在攀登山巅一事上，反而越来越向他聚集，将人往边缘去逼，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未离俗前，人情的倾轧陆裁冰见过太多，血脉中根除不断的识人驭人之术几乎在第一时间奏响警笛。事情不对劲，陆裁冰紧皱眉头，上身离开椅背前倾，不由担心起来。

    陆珏见状也警惕起来，事态一旦升级他便出手制止，为了保护遴选的公正。青弦上仙不方便出面，身为弟子的陆珏可不然。

    镜中那男孩的速度降了很多，不再闷头爬楼，不停环顾四周打量着围绕他的人。他们看起来同岁，对方不仅人数占优，还各个看起来都比他健壮，一把嶙峋的骨如何抵抗？他瑟缩着，咬着牙继续攀登的路。

    故意放慢了速度与他齐肩而行的那个忽然身子一斜，直直朝他撞过来。他及时收住脚，晚一拍迈上这阶楼梯，对方便躲闪不及摔下去。

    霎时人群被点燃，嘈杂的咒骂不绝于耳。

    “喂！你小子故意的是吧？”“真是不知好歹……我们担心你能否撑住，你反倒恩将仇报。”“这般心性还妄图拜入衡虚门下？痴心妄想！”“身上不健全心理也残缺……哼……”

    他插不进去话，三五个人围堵之下逃也逃不掉，无力感令人憎恶，而他此时只能战栗着，祈求会有谁打破僵局。

    该杀了他们，没什么难的，论阵有百十种方法，论剑更是无数招式，修为浅薄算得上是普通人的乌合之众，他手起刀落就能血流千里。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他后撤一步，愈发慌乱的局势中不知所措。

    停下……我根本不想杀掉任何人！

    又再后撤一步，他骤然踏空，从楼梯边缘摔出去。

    完蛋了！

    他紧紧闭上眼。

    忘记了执意来到衡虚仙门的目的是什么，这已经是令人崩溃的开端了。

    没想到开端还没怎么开始就要结束了……

    一只手臂接住他下落的身体，手臂的主人一定是纤瘦的，细长一条硌得背上一痛。他在逐渐减弱的风中努力睁开眼，入目是一截清浅的线条勾勒出下颌，仿佛他身上轮廓的投影都洗得褪了色。借助他的人顺势用另一只手将他整个人搂入怀中，最后一道呼啸的风声也被阻断。

    “阿珏，终止他们的试炼，记下身份报给师兄，将来三次大典都不允许踏入衡虚的地界。”他听见那人用平淡地语气讲道，隐约带着居高临下地微妙傲慢。他心有余悸，被放到地上时还没反应过来摔了个趔趄——没彻底摔下去是因为那人又扶了一把，确认站稳后才松手。

    “你、你又是……”方才撞人的那个气势已经不如先前豪横，梗着脖子做最后的挣扎，“我可是受叶叔叔协助前来面见青弦上仙的……”

    陆裁冰挑了挑眉。

    “我就是陆裁冰，”陆裁冰仔细端详，倒是有几分旧友的影子，只可惜旧友知道他的脾气也知道他的手段，庆幸他踏上修道之路后收敛了不少脾气吧，“你将来五年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有意见去找你叶叔叔。”

    趁陆珏记录的时间，陆裁冰转身观察刚刚救下的孩子的状态。

    比阮明当年好些，至少这条看起来瘸了的腿没有外伤，再多的陆裁冰就看不出来了。

    “你的名字。”

    他略一抬起下颌问道。

    果然是高高在上的家伙。小男孩不太情愿，手指绞着衣角迟疑开口：“你不能把我也赶出去……”

    这孩子听不懂话吗？陆裁冰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我问的是名字。”

    小孩可能被他吓到了，一个激灵站得笔直。“我没有大名，”他怯怯地说，“我只知道我叫阿明。”

    阿明。

    陆裁冰眼前一黑。他与陆珏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交换了目光，后者状似无事发生继续手头的记录，前者则俯身，指尖轻触阿明的眉心检视识海。

    神台清明，无魔气，也无妖与魔的骨血，唯一的缺点可能是魂魄有损。陆裁冰收回手，面上不显，在陆珏的视线中敛下眼眸，略微摇头。没什么问题，是他们想太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你没有姓？”

    阿明沉默者点头，却是不敢抬眼与陆裁冰对视了。沉默下来的空气有些难捱，陆裁冰心说他不是有意勾起小孩伤心事的，道歉堵在心里也闷得他难受。

    陆珏快速收尾回到陆裁冰身边，言简意赅打断双方都遭罪的气氛：“记录完了，师尊。”

    陆裁冰颔首，最后又看一眼阿明。

    “你继续吧。”

    二人共承一剑离去，徒留阿明心砰砰直跳。那人看起来好凶，仙人们都是那样吗？他歇了会儿，重新开始爬山，忍不住边爬边在心里猜测。

    分了一半心思在别的事情上，漫长的山路楼梯都不再难熬。阿明拖着疼痛的腿站到平台上已是正午后，日头正晒，有权选择徒弟的仙人长老们所在的高台逆着光看去只能看清几片影子。他努力看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席地而坐。

    总归是能进衡虚仙宗了，是来做什么的慢慢回想吧。

    “师兄，你怎么看？”

    陆裁冰跟在龙华身边，一五一十把方才的事讲与他听。

    龙华没有思考太久：“我相信你的判断，既然他身上没有任何痕迹，便与那个阮明无关，令人忧郁的巧合罢了。你若觉得他有栽培的价值就收去，若是不愿收徒就让他在外门历练几年再看。”

    “我收，”陆裁冰干脆利落答道，“麻烦道恒师叔届时来为他诊察。”

    掌宗门上下医堂的师叔道恒点头应允，额外嘱托了这个天赋超然的师侄：“就当换换心情，你这副模样，楚东君醒了还得多操份心牵挂你。”

    是该向前看了。陆裁冰清楚，不敢与师叔对视。

    “青弦，”龙华忍不住提醒，“不是要改吗？好好把话说出来。”

    方才架子拿得顶天高的青弦上仙顿时原形毕露，手脚难安地低头站在师叔与师兄面前，广袖下的手攥成拳，一张脸一直红到脖子梗。

    “嗯……谢谢师叔……也、也谢谢师兄……”

    道恒仙人抬手揉一把陆裁冰的发顶，爽快地放人去接新徒弟了。

    “长月师兄出关想必会大吃一惊，”他目送陆裁冰的身影远去，感慨叹道，“他因果债是多，然，谁能想到竟然会有今日……青弦天分上佳命格却波折，现在看来他说得一点不错。”

    龙华兀自点头，掌门师尊长月仙人闭关前就嘱咐他，这位天纵剑仙的师弟要费他心思。费心思事小，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满心欢喜与不安地前去收新徒弟的陆裁冰当然不知道他们这番谈话，他喜欢身边亲近的人多，围在一起热闹快活，没什么比亲自带徒弟更能实现这个心愿了。

    剑稳稳停下，陆裁冰与陆珏踩到地面上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无数新弟子灼灼期待的目光中，他们停在独自坐着的阿明面前。阿明抬头去看，露出些微疑惑的神情。

    陆珏替陆裁冰开口：“师尊念你身有疾而意愈坚，专注一事便不被动摇，想莱适合练剑。这位是衡虚仙门的青弦上仙，你可愿拜他为师？”

    那个剑骨天成的青弦上仙！

    人群忽地嘈杂骚乱起来，就算无法成为他的弟子也希望瞻仰风范。因为魔修烬日一事，他的风评已不再完美无瑕，而在徒弟堕为魔修的第一时间他便将人封印至魔界的举动更是让他身上的评价走向两极分化。有说他太冷血，也有说他心怀大义。但无论如何，如此修炼速度还能有如此实力的，横贯古今再难有第二个了。

    “我愿意！”

    阿明满口答应。原来是青弦上仙啊，他忽然不觉得刚才这人太凶了，修仙之人有了一定修为的多数都拿鼻孔看人，脾气坏不只是一个两个。能够成为青弦上仙的内门弟子何其有幸，别的就不强求了。

    “好。”陆珏被他都模样逗乐，按捺住脸上笑意却按捺不住语气轻快。他转身向陆裁冰行礼，“师尊，这孩子愿意摆您为师。”

    陆裁冰颔首，面上不显分毫。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阿明，眸光流转。

    “你既无姓，就叫陆明吧，随我姓。来日若是寻亲有果，再将姓氏改了去。”

    阿明兴奋地一跃而起，走了太久山路而疼痛的腿却让他马上跌坐回去。他龇牙咧嘴地忍着痛，嘴里断断续续地道谢：“我愿意……谢谢、谢谢师尊……”

    怎么感觉这个新徒弟有点傻。

    陆裁冰蹲下身，手搁着衣物触在阿明腿上，运起内力粗略检查。经脉未受断绝，也无瘀积，以他的水准只能确定这么多。道恒师叔至少明日才会有时间来晓山一趟，陆裁冰细细思量，在那之前还是让这孩子少动为好。

    于是他单手一拎，让小孩坐在他手臂上，整个人靠在怀中，另一只手护着人不要掉下去。

    手上被占了不耽误神识运剑，陆裁冰瞥了陆珏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跟着上了陆裁冰的剑。剑身径直飞远，往陆裁冰的居处晓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