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

    陆裁冰记性很好,只是拜入衡虚仙门后刻意地很少再去回忆前尘旧事。他还隐约记得自己认字时候的事,用的诗词字文都是特地挑选过的。

    他的母亲是个文人,错生在如今,比起她的才华,人们更愿意关注她的头衔——与她本身如何毫无关系的那个头衔。

    可惜陆裁冰的藏书阁中只有万千道法,他也不懂太多言辞格律中的美,不能继承她。

    他提笔,一笔一划尽可能把字写得工整,从回忆中挑选三两首词落到纸上。就当这是陆明今天的教材了,词比诗简单轻松些,适合小孩。听说学堂就是这么教的,这个方法应该没有问题。

    只是这首词……

    陆裁冰暂且搁下笔。

    他不该用含有自己名字的词,作为教给陆明的第一首。

    陆明会理解词是什么吗?词牌名与词的内容无关,所谓逸兴遄飞,陆裁冰当年都难以分辨的概念们,对于这孩子来说更是天书。

    只是,只是,他只会用这个作为开始。

    当年有人用这首作为他认字的第一首词,陆裁冰便也只会怎么从最一开始教这首词。

    罢了,也有陆明的“明”字,何必盯着自己名字不放呢?陆裁冰揉着眉心再度提笔,陆明拜入门下后,他多了太多踌躇,这不是什么好事。

    放了两天假的陆明显然精神头十足,自告奋勇代替陆珏来叫师尊出门吃早餐。

    他昨天晚上听说外门学堂开除了好多人,小弟子们之间一传十十传百,大多忐忑不安,生怕下一个突然被除名的是自己。只有陆明知道,那几个消失在衡虚仙宗的名字属于欺负他的那些人,是师尊,师尊把他们赶走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即使他做得不够好,也不会被师尊抛弃?陆明心中窃喜,只要不会再流离失所,漫无目的地被催促着行在长路之上,他怎样都愿意。

    不……照那个声音说的,师尊是很严厉的人。果然还是要努力做到完美才可以保证能在这里生活下去……

    “师尊早上好!”

    陆明推门而入,中气十足地道早,恰好撞见正在收拾笔墨的陆裁冰。后者抬眼瞧了他一眼,轻声嗯了一句权作回应,将笔在架上搁好。

    “今天认字,”陆裁冰跟着陆明往院子里去,随口道,“饭后去主殿等我。”

    “好!”

    挺有活力,陆裁冰仔细观察了了会儿方才放下心来,看来他不必担心被欺负一事会对陆明产生过多影响。

    陆珏尚在襁褓之时就被陆裁冰收养,虽说到了识字的年龄是由陆裁冰抱在怀里一个个字教着念过去的,可那时陆珏比这时陆明年纪小,也多少有些耳濡目染。

    因此,陆裁冰没料到如法炮制失败。

    坐在他怀里的陆明有些高,挡着他的视线,陆裁冰只能偏着头贴近陆明的面颊,这样才能看清纸页上的字。

    而陆明自己也因为这个动作浑身僵硬,用尽所有力气去握笔,指尖都攥得发白。陆裁冰纠正了好几次才纠正过来,一个不留神又给他用力了。

    陆裁冰叹出一口气,直接上手,握住陆明握笔的手。

    “放松。”他耐着性子说道。

    不能和小孩子置气,陆裁冰反复提点自己,陆明刚在学堂受了委屈,他不能再给他甩脸子了。

    陆明一下子屏住呼吸。

    “我不是让你憋死自己。”

    掌心微凉的手渐渐松了力气,陆裁冰就这样带着他的手一点点去临他先前写的那首词。

    他哪里想得到,陆明的心思早就没办法集中在面前的字上了。

    师尊离他如此近,呼吸间吐出的热气都打在脸颊旁,陆明稍一偏头就可以和师尊的脸贴到一起去——这可是那个青弦上仙啊!就算他先前再怎么无知,现在也多少清楚了些,自家师尊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他就这么抱着自己、捏着自己的手……

    师尊远比他想得还要亲切。

    按理说陆明不该对师尊身上的味道这么敏感的。

    晓山上几乎所有需要洗濯的织物全部由山下负责,统一送下去送上来,陆明与陆裁冰的衣服用同样的皂角,有同样的味道。

    陆裁冰也不爱焚香,沐浴更是从简,过得和他们没什么太大差异,不会有机会让别的气味沾到身上。

    可是,现在这股浅淡的香气混在温暖的气息中扑了他满鼻,呼吸间填满肺腑,让陆明眼前发昏。

    “师尊……”

    陆明小声呼唤。

    陆裁冰停下,一双如墨的眸全神贯注盯着陆明。这孩子怎么脸这么红?他心有疑惑,等待他说出后面的话。

    陆明吞了吞口水,自暴自弃道:“我还是没记住这句怎么念。”

    他总不能真说师尊你香到我了吧。

    陆裁冰没深究陆明的反应,垂眸看向桌面,手指着那一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过去。

    “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

    “是师尊的名字吗?”

    陆明惊诧道。

    “是,”陆裁冰大大方方承认下来,不愿再多说些什么,将陆明的注意力往别处带,“下面也有你名字中的‘明’字,总得先会写自己的名字,别跑神。”

    会写师尊的名字也很重要。

    陆明认真记那些繁杂的笔画,没问出口的问题堵在他的心里。其实他想问这句诗有什么意思?整首词又是什么意思?师尊没有给他问话的机会,便只能暂且搁置。

    ·原定计划要教三首词,结果陆明进度太慢,一天下来只记住了一首半,却把两个人都累得够呛。傍晚时分陆裁冰已经面露疲色,原先哪怕是再不擅长的事也没能让他如此劳心费神。

    再看陆明,早就已经停止思考,只会跟在陆裁冰后面机械地复读,什么都不往脑袋里进了。

    陆裁冰无奈,只得提前结束今天的授课任务。

    或许把这事推给陆珏也不错,他性子沉,两个徒弟年龄相仿说得到一起去,远比他教快。陆裁冰再三思索,还是觉得不妥。陆珏也有他的任务,还不能像陆裁冰那样可以用晚上时间去修炼,试炼大会近在眼前,还是别安排事去打扰他了。

    上了一天课头晕眼花,他必须去歇歇神思。陆裁冰把陆明交给陆珏,让后者带着小师弟去吃晚饭,自己则提剑往晓山后麓去。

    晓山后麓是独属于陆裁冰的。

    此处妖魔横生,巉岩怪树,瘴气遮天蔽日,原本是衡虚仙宗中最危险的一处山崖。不安定成了陆裁冰最好的试炼场所,若非有难度,他也得不到进步。在陆裁冰选定此处作为居所后,晓山再也不是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晓山了。

    后麓仍然保持了最初的模样,往日里即使是首徒楚东君都不被允许踏入,陆裁冰在这儿一待就是一周,进去时光风霁月衣摆飘摇,出来时还是四平八稳纤尘不染。

    剑在他身边显形,雾霭间模模糊糊,淡青色剑光是剑修中常见的选择,也有特立独行者选别的颜色,不过是随神识而动,陆裁冰踏入修仙之道起就决定摒弃外物,没花心思在上面。

    可神识最深处的本能总会在他疲弱时显露踪迹。

    淡青色闪烁着褪去,刺目的灿金灼得他眼痛,陆裁冰闭了闭眼,掠出去长剑便削下身旁一根树枝。金光四散在夜色中,树叶窸窣声渐渐归于平静。

    当年教他写字的人也是这么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放松,临他写的字。

    也是这一首词。

    “我不要学这个,他们都说临江仙望的是水中神女。”

    “她为你从中择名,你当然要先从这首学起啦,莫要闹脾气。再说,词牌名与词又有何干?你整日读书,这还不知?他们说是神女,意在折辱你,明日我替你罚了他们便是。”

    陆裁冰不愿回忆往昔,他的往昔早该被遗忘,只做青弦上仙多好啊?为他起名的人肯定无法想象他的命运也被暗示其中,无法逃离命数的感觉太糟。

    于是陆裁冰挥剑,凛凛剑意霎时闪过数道锋芒,金与青交错,剑招一式式活在他掌间,流畅倾斜而出。

    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

    可我既无文人雅兴,也本就做不得文人……

    即使十数年在陆裁冰身上已经担不得岁月的说法,前十数年的生活一如跗骨之蛆,甩不掉,总在某个他孱弱的时刻冒出来,令他回忆起那时的身不由己,随之而来的就是洗髓痛的生不如死。

    飞剑在炽烈的光芒中合而为一,愈发耀眼的金光难以抑制地向四方迸裂开来,重剑形状的辉光缓慢而有力地劈下,长风呼啸奔袭向远方,林中刀痕的沟壑难以望及尽头。

    陆裁冰收了剑光,垂首立在原地。

    “……”

    这与斩间候有何不同……

    临江仙?不过是个无人在意的词牌名。

    无人在意了。

    “所以临江仙到底临的是哪个江哪个仙啊?”

    陆明拉住陆珏的衣摆,眼巴巴问道。他憋这个问题一晚上了,本想等师尊回来再问,结果师尊直到他睡前也不见动静,只能退而求其次去问陆珏师兄。

    陆珏挑眉。

    “什么临江仙?”

    陆明就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学的都说给陆珏听,还要折回自己殿里去拿那两页师尊写的纸。

    陆珏拉住陆明,不必跑回去一趟,他知道是哪首。

    “不是什么江,什么仙,”他解释,“尽管最先起源是写与江中神祇,但至今日已经再无此种寓意。也有人说是江中神女,不过都已不可考了。”

    末了,陆珏额外嘱咐:“别在师尊面前说这个。”

    陆明懵懵懂懂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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