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裁冰站在师叔面前,挨训时神色浅淡,一看就是陷入自己的思考当中。
道恒仙人批评他的,没管陆裁冰听没听进去,只是走个过场,他知道陆裁冰这遭之后心里有数。批评完了还体贴地把人的神儿叫回来。
“总之,你那套法子还得再减量,不能那么训。”
陆裁冰应下,满腹疑惑还是没有得到解释。“阿珏那时就是这样练的,怎么不同?”
道恒仙人长叹:“你这个小徒弟魂魄不全,身子骨比一般人都要弱。”
榻上沉眠的陆明并不是失了智的模样,陆裁冰惊觉自己并不了解所谓的“魂魄不全”究竟会有什么影响。至于成因,或许有朝一日陆明愿意与他说起这些过往。
他皱了皱眉,俯身轻轻抚过陆明的面颊。
而陆明此刻正在遭受魂魄不全带来的影响——那个幽怨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脑海中响起,叫嚣着恨意。
“他就连伪善都不愿装下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陆明忍不住发问。
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有这么个声音住在他的身体当中,但不常出现,上一次还是指挥他去衡虚仙宗。陆明受不住脑袋里嗡嗡直响的折磨,这才踏上仙途——他其实心里是有些愧疚的,对于自己道心不纯却能拜入青弦上仙门下一事。
“哼……我现在的一切都拜他所赐,陆裁冰,他不是也伤害你了吗,你现在还要维护他?”
简直莫名其妙。陆明决定不搭理他了。问他与师尊有什么仇,不是“他枉为人师”就是“现在的痛苦皆由他所赐”,两句翻来覆去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也罢……等不了几天你就知道了……”
那个声音难得没有咬牙切齿,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陆明醒来后,重新开始的每日练剑大大减负,不仅总量有所减少,增加速度也大为放缓。过了持剑练习的头几日,陆裁冰便不再继续在院子里盯着了,在龙华师兄的安排下将陆明放到外门,每日有半天时间同他们一起听讲,了解些基础知识。
“别担心,修道之人一心向善,当年你有一位师兄也来这里补习过。”
陆珏领着陆明往学堂去,在门口分别前这样安慰他。
陆明懵懂地点点头。“师尊去哪里了?”他问,“师尊不来送送我吗?”
“师尊几乎不下山。”
好吧。
反正还要回晓山上,总归还能再见到师尊的。陆明想,他一定要告诉师尊他又在外面好好表现,没有给师尊添麻烦。
陆裁冰平日里的确很少往山下去,就算从出门也几乎是御剑而行,论走路还没有陆珏熟悉,因而把送陆明一事交给了陆珏。
他本人这几天正在宗内藏书楼埋头研究。
他从龙华师兄那里得到一些有关魂魄的说法,记了几个书名直奔藏书楼,在小童的帮助下找到它们开始认真读。魂魄不全的孩子这是第一次见,陆裁冰不得不悉心对待。
原本他对带孩子一事信心满满,成功养大了陆珏再过上百年也依旧为之骄傲,他对阮明如出一辙,却不料换来怨气滔天的一句“枉为人师”。因此对待陆明,他常不知如何是好,把控“度”的问题上犯了难。
又有魂魄不全一事要挂心……
陆裁冰翻过一页书,一字一句地读,认真不亚于研究剑谱。
当他终于把书看完才想起来时间,已是一周后了。不必进食睡眠省了太多功夫,也使得陆裁冰失去太多感知时间的手段。
晓山断崖有陆珏操持,应该不成问题。
陆裁冰宽慰自己。
出门那么久,什么嘱托都没有,别急坏了他们。
如何也宽慰不了自己,陆裁冰咬咬牙,御剑往晓山上飞去,手中剑诀一掐快得只剩一道影。
院中模样与他走时区别不大,陆珏照旧在练那一招一式,见陆裁冰回来眼中一亮,中止手头的练习迎上来。
“师尊,您回来了?”
他神色有所躲闪,虽然迎着陆裁冰而来,是欢迎他的模样,但神态遮遮掩掩,像是有话憋在心里。
陆裁冰一眼看穿陆珏的心思,微微抬起下颌示意他开口。
陆珏拱手道:“是阿明。这孩子在学堂受了排挤。”
排挤?陆裁冰蹙起眉心,他从未听说过学堂有过排挤的事情,如此摆不上台面来的小孩子义气……百余岁的人后知后觉有意识到,学堂中的正是十来岁的小孩,他明明也知道党同伐异的战争也会使与众不同的独行者遭殃。
剑再一次在他脚下凝结,将人稳稳抬至空中。陆裁冰以目光询问陆珏,后者微微摇头,抱手恭送师尊离去。
陆裁冰拂袖,独自下山去。
他要亲眼见证是何人胆敢排挤他陆裁冰的徒弟——真的会有排挤吗?
其实修道中人对陆裁冰收徒多有指点。
楚东君天资聪慧,理应拜入陆裁冰门下,铸就新一代的传说。而陆珏平平无奇,阮明身负魔气,怎么看都是浪费。
现在又来一个陆明。
天资平庸,只担得上心性上佳的说法。当年招收一个腿几乎烂了的阮明,可以说是亲自将魔气看管在身边,那这番这个普通人陆明又是何为?
陆裁冰也知道议论纷纷,但他从最一开始就不是会把议论放在眼里的性子。
眼高于顶,师尊总这么骂他,说他不通红尘人间,是好事也是坏事。百年后还犯了这个毛病。陆裁冰不由懊恼,止水般的心境泛起微微涟漪。
学堂恰逢课隙,三三两两的孩子挨在一起嬉闹,陆明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孤零零地摆弄面前纸页。他不太认字,更不太会写字,勉强学着长老的样子画了几下不成样子,纸笔摆在桌上就是摆设。
背后一只手推搡他肩,意外地没有推动,反手一拳往脊背上锤,另一人趁机跑过陆明的桌边,一把抢走他桌上的纸。
大力摊开被抓皱了的纸,那小孩炫耀似的爬到陆明桌面上站起,向四处展示这张看不懂写了什么字的纸,刺耳的笑声霎时填满整个屋子。
“你凭什么做青弦上仙的弟子啊?”
打陆明的那个边笑边问,声音因和嘲笑一同发出而变得尖细。
“还给我!”
陆明起身想抢,被三两只手一齐按回板凳上,他如何反抗也没办法挣开那么多人的围攻。
“说了你是青弦上仙招回去摆着凑数的瓷瓶还不服气,”他们七嘴八舌地笑话说,“不中用的东西,摔碎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你胡说。”陆明憋着泪,只能嘴上反驳,勉强维持住一点点尊严。
尽管他并不认为他们说的错。
今天前,陆裁冰从没想过他的徒弟在外会受了欺负。
且不论究竟资质如何,青弦上仙的徒弟这一名号竟然为陆明带来一场灾难。在陆裁冰的经验中,盛名往往会带来更多拥趸,明目张胆的欺侮反而不会出现。
遑论是衡虚仙宗……
他遥望着陆明瑟缩的肩背,怒火久违漫上神识。
陆裁冰破门而入,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穿过推搡的人群,将陆明从椅子上捞起来塞进怀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飘逸。
他拍了拍陆明的脊背权作安抚,抬眼扫过面前噤了声的外门弟子,面上恼意毫不掩饰。
“名字。”
无人回答,一个个恨不得四散逃去,却被陆裁冰的气场震在那儿,抬不动脚步。
衡虚仙宗讲究小惩大诫,即使犯事也不会惩处太过严厉。陆裁冰闭了闭眼平复心绪,警告自己收敛些脾气,逐出师门什么的未免太过了,交由学堂长老他们自会受到惩罚。
刚刚踏进来的长老看着这一幕差点以为走错路了。
什么风把陆裁冰吹山下来了?他不是几十年来没有大事不出门的性子吗?
陆裁冰与长老点头示意,单手托住陆明,腾出一只手来准备点出几个人来。颈间湿润触感令他忽地僵住动作,温热的泪化在他衣襟上,陆明死死埋着脸不给看,呜咽与啜泣一声声清晰地落进陆裁冰的耳朵里。
“这几个人,名字写给我。”
到嘴边的话风向一转,陆裁冰决心按着他熟悉的法子给他们些教训。
对一群孩子不至于捏造构陷,编织一个足够深重的罪名就可以了,这都算是他的老本行。
拿着那张写了人名的纸去找龙华师兄时,陆裁冰一遍在脑海中构思叙述的内容,一遍忍不住想:叫师尊知道了,他怕不是又逃不过一场鲜血淋漓的洗髓。
再一想到洗髓时近乎死亡的疼痛,连带脚下飞行的剑都有片刻的战栗。
……可受了欺负的是他的弟子,没第一时间注意到的他也有过失。
他认了。
陆明已经渐渐止了哭泣,抬头是红彤彤的两眼,看着更是可怜。他两手环在陆裁冰颈后,放松了身体,偏头又靠回陆裁冰的肩上。
“对不起,师尊……”他嗫喏着道歉,声音还带着颤抖。
陆裁冰低头看他,眼中满是直白的疑惑。
“……我……我没好好表现……对不起师尊的颜面……”
陆裁冰满腹的怒气结作冰碴,密密填满他身体中的间隙,冷冰冰刺着他。是我疏忽,害你遭此劫难,他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只得把人搂得更用力些。
不,还是要说些什么安慰陆明,他此时正脆弱着,需要人关照。
良久,陆裁冰低声开口:“今后便不需再去了,我教你认字写字,和那些事。”
陆明没有回应,他已经在陆裁冰的怀中睡着了。
好吧,睡着了也好。接下来这幅磨牙吮血的模样不被他看见是最好的。
陆裁冰收了剑,直直往殿内去寻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