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了一场雨。
狭窄暗黑小巷里,墙皮早已剥落,地面坑坑洼洼,盛着一汪汪雨水,墙角青苔经雨洗礼倒显得清绿。不过今晚并没有月亮,折射不出雨水的澄澈,只有不停闪烁又微弱的路灯,映照着小巷发生的一切。
“草,你他妈还敢还手?!欠了钱就得还,知道吗……”巷内传出不堪入耳的辱骂,其间还混杂着拳拳到肉的殴打声。
嘈杂,或许有好几个人;刺耳,或许是钢棍发出的;难受,好像是有人在喘着粗气,断断续续。
无人注意到的视线死角,宁骄抱紧怀里的书包,不安地坐在轮椅上,脊背微屈,像受惊的小猫,无措地注视着巷内的场景。
她发誓,如果回到两个小时之前,她绝对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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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洮路,槐安区夜晚最热闹的地段。
夏日夜晚不似白天的闷热,丝丝凉风吹散美食蒸蒸上腾的热气,浸染整条街。夜市摊最为嘈杂,啧啧作响烤串声,叮叮当当翻锅声,玻璃相撞清脆声,把酒言欢纵情声。
大抵是偷了白天的放肆,夜晚才还给自己。
“老板老板,这里再来一箱啤酒!”
“哎,好嘞!”
“麻烦再来一碗冰粉!”
“好的,马上昂!”
“……”
吴虹站在前台记账的笔没停过,身前不断有人端着盘子从店门进进出出。
店内店外一样嘈声四起,她头也不抬,对身旁的小男孩说道:“言言,让姐姐再做三碗冰粉,快去。”
大概七八岁模样的男孩点点头,一溜烟跑进后厨。
抽油烟机机械运转着,后厨不大,忙碌中又井然有序,竟还腾出一小块地方,那是宁骄的工作岗位。
言言扶着轮椅的把手,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三碗。”
宁骄点点头。
夜晚时间似乎都被放缓,人一拨接着一拨。莆洮路含有一条夜市街,少说店铺也有二十多家,偏偏“烬在烧烤铺”颇受欢迎,胜在它不仅味道好,而且店面整洁干净。
店内人手生意照常,吴虹做为老板不必一直看店,她倒也闲得无聊,不如在前台当收银。
时针转了好几圈,吴虹抬起头瞄了一眼,将近凌晨十二点。
她对身旁人说道:“小岚,过来看着。”然后转身向后厨走去。
吴虹边掀开门帘边说:“小骄,言言都走了你也快点回去吧,不然你奶奶又要打电话问我了。”宁骄点头,伸手指了指整齐的桌面,表示自己正准备离开。
吴虹笑着问道:“平常不是11点下班吗?今天怎么晚了?”
宁骄拿出手机,手指在上面不停戳着,然后将屏幕转向吴虹,备忘录上写着:
吉安路最近在施工,晚走人应该要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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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骄望着人潮拥挤的吉安路,即使带着口罩和帽子,也能看出她的无奈。
谁能告诉她想法和现实为什么总是差别如此大。
手表指针已经转到12点,手机上是和奶奶的聊天界面,宁骄最后还是转着轮椅走了另一条路,她想尽快到家。
小路虽然距离相对较短,穿过巷子再走一公里大概就能到家,却不似大道那样灯火通明,狭长的黑暗通道,好像容下了一切恶臭。
天不顺意,宁骄还真就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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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骄看了半个钟头,那群人也打了半个钟头,直到靠坐在墙上的人呼吸声越来越弱。路灯并没有发挥它的作用,只是平添了一份阴森可怖。宁骄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群殴,或许吧。
她看见为首的人拿着钢棍,将前端抵在垂头男生的肩膀处,居高临下开口:“别逃,找不到你老子,我们还能找到你……”边说还边用钢棍拍了拍男生的脸,“按时交钱,懂吗?”
男生没有回话,那群人也不在乎。说完就转身离开,他们不担心男生从背后偷袭,因为他们笃定男生连站起来也做不到。
也确实这样。
消息不断推送进来,宁骄早在看见这种场景时就把手机调了静音。她快速回复完对方,斟酌了片刻,还是选择进入小巷。
轮椅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滚动,轱辘轱辘响声微弱,可小巷寂静无声将其显得突兀。过了几分钟动静停下了,在湛野面前停下了。
然后一抹亮进入他眼底,却不刺眼,是手机屏幕的亮光。
额头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像从源头涌现的溪水,不多却连延不断,汩汩作响。睫毛已被血浸染得湿淋淋,湛野早就没了力气,所以连掀开眼皮的动作也显得费力,好不容易睁开了一道缝,入眼却只有一片猩红。
接着是轻柔的东西覆在他眼睛上,红色逐渐褪去,湛野来不及想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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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如果她没有看见还好,看见了就做不到熟视无睹。她不是发善心的烂好人,只是这呼吸声实在轻微了,宁骄都怀疑他是不是要死了。
手指无奈的摩擦着鼻梁,宁骄叹了一口气。
我们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到独善其身,但社会不能缺少善良。
所以她做了她仅能做的事,就是把选择的权利交给男生自己。
湛野在之前有感觉有东西停在自己面前,所以在视线得以明晰的那一刻,他没有立刻去看手机,而是将目光投向前方。
哪怕伤得很严重,昏昏沉沉的大脑闪出第一个念头也是:怎么?还没打爽,又返回来?随便吧,要死拦也拦不住。
湛野就是这么一个无所谓的人。
接着他才将目光下移到手机屏上,那是一个号码:1-2-0。
“这就是人世间的真情啊”湛野想。
不过他只是抬起手将手机推了过去,然后奋力撑起身子,他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依靠在墙上,借助墙一瘸一拐的离开了小巷。
湛野还有心情想:好人一生平安,但医院狗都不去,他可承担不了这费用,还是免费去周叔那儿蹭蹭吧。
宁骄看着走远的身影,收回了手机,知道这是无声的拒绝。她也推着轮椅向相反的方向离开。
快到一点了。
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区在凌晨是沉寂的,大多人都深陷睡梦中,更何况这片都是自建房,不是需要熬夜工作还房贷的打工人。
所以在一片漆黑中,透过窗户渗出暖黄灯光的照亮是最能抚慰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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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门声响起,沙发上在织衣服的人停下手里的活,马上起身向门那里走去。
宁骄看着走向她的人,将取下的帽子和口罩搁置在鞋柜上,扬面露出一抹舒心的笑,无声的告诉着时刻担心她安危的人:奶奶,我回来了。
和平常一样,安安全全的回来了。
唐奶奶弯着身子帮宁骄换上拖鞋,然后推着她进入客厅,嘴里问道:“你说你看到的事怎么样了?你没受伤吧?”
宁骄摇摇头,比划着手语:没有,他们没发现我,我等他们走后才出来的。
宁骄比划得很慢,不是她不熟练,而是保证每个动作唐春红都能看明白。
“那个被打的人呢?”
比划的双手顿了顿,接着又道:不清楚,他自己扶着墙走了。
唐奶奶点点头,将宁骄推到沙发边,然后走到墙边将腋杖拿给宁骄,对她说:“热水都烧好了 ,收拾完就去睡吧。”
宁骄伸手接过,撑起身子转移到沙发上。她道:奶奶,你也快点睡觉吧,已经很晚了,我可以的。
唐奶奶笑着摸了摸宁骄的头。
她慈祥温柔的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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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起风不再拥着夏的燥热,亦不裹扎冬的刺骨。是木追凿出点点破洞,暗盒里冗长黑暗终于经束束光而得以窥见一二。
是白昼又临。
是喧嚣街市又起。
是疲惫躯壳禁锢自由灵魂的重启。
槐安区是菀市四大主城区之一,从祖父辈传下来的自建房是新时代的遗留物。偏生房子是紧邻一片的,与高楼大厦相比仿佛窥见了真真切切时间的割裂感。
电视机自顾播放着早间新闻,微波炉缓缓发出转动的声音,宁骄撑着脑袋静静等着它停止。
“叮—”不止是早餐加热结束的提醒,还伴随手机也震动了一下。宁骄点开微信图标上的小红点:
【吴姨:小骄,我和你叔今天下午店里有事走不开,你能去接一下言言吗?】
这不是什么麻烦事儿,宁娇回道:
【没问题,还是和平常一样吗?】
【吴姨:对,你记得别太纵容他,把他押回家就行。】
听这话宁骄无声笑了笑。
不过十点,街道行人陆陆续续走过,店铺也接连撑起铁皮卷帘门,倒很少有人驻足在药店,毕竟非必要不来。
当然这种情况要排除湛野。
用来展示药品的玻璃展柜上零零散散摆放着包扎伤口的药,酒精和碘伏发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脚边垃圾桶里堆起了沾血的纸,纱布用了一卷又一卷。
正在处理伤口的人像是终于忍不住,想要给男生头上来一掌,结果看着缠绕在头上的纱布,气不过,转而将这一掌拍在背上。
湛野疼得嘶了一声,说道:“不是,周叔,我都这样了,你还给我来一掌?”
被称作周叔的回道:“现在你知道疼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我来上班看见一个人躺在我店门口,我还以为是仇人终于死我跟前了呢!”
湛野悻悻然地假笑一下:“是吗,那可真是令人大快人心。”
周波冷嘲一句:“确实。”接着才想起他要问的话,又道:“还是那群人吗?这次怎么被打得这么重?”
一直保持一个动作导致肌肉酸胀,湛野换了个姿势,然后缓缓启唇道:“嗯。前面人挺少的,我想着能打,结果后面又来几波,我没逃得掉。”
“你没还吗?”
“还了,他们可能嫌少吧。掰扯几句就动手了,他们先动的手,我可是正当防卫。”
伤口已经处理完了,周波一边收拾桌上的狼藉,一边回道:“行了,我也知道了。”接着又叹一口气,“下次人少也别打,能逃就逃,少和他们说话,一群毛头玩意儿。”
湛野无所谓地动动胳膊,说:“怕什么,这不有你呢。”
周波被他气笑了,道:“当我这里是爱心救助服务所啊?”
面前人抬起头,咧嘴笑道:“就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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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针嘀嗒嘀嗒走过,宁骄将视线移向电脑屏右下角,时间差不多了,她停下敲键盘的手,保存好内容后收起了笔记本电脑。
抬手取下帽子便出门了。
小学门口全是攒动的人头,宁骄到时距离下课还有几分钟。她没往人群挤,转动轮椅到一颗大树下等着。
一辆又一辆车开走,聚集的人群逐渐消散,宁骄一眼就看到蹲在地上孤零零的身影。就在大门侧边,眼巴巴的盼着来接自己的人。
小孩左看右看,终于看见了树下熟悉的人,噌的一下起身,摇摇晃晃地跑过来。
宁骄觉得他应该没有被人‘落下’的抱怨,因为她听见小孩笑嘻嘻地说:
“早知道是你来,我就不会让你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