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
大大地八仙桌上摆放着遗像贡品和香炉,宋迟接过祝问州递过来的三柱清香,弯腰叩首,算是给逝者问安。
他们这行的规矩,不论去哪儿,不论是谁,逝者为大,要先请香告慰遗灵。
宋迟做完回身发现那个叫祝问州的正在看他。虽然滑稽的小圆眼镜遮挡了视线,但宋迟就是知道,他在打量自己。
他毫不客气,语气带刺,音色咄咄。
“看什么?”
祝问州愣下,随后笑笑没在意,和善回答:“没什么,就觉得你挺眼熟。”他好像陷入回忆,片刻后问:“哎,你家哪儿的啊?”
宋迟反问道:“我们认识?”
他俩当然不认识,可这个叫祝问州的,不但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昨晚在王惠民家里。
“多聊聊不就认识了嘛”这人说完便又去逗那只鸟,片刻后恍然大悟:“奥,我昨天晚上刚到,路过去后山那条路碰巧看见你了,大半夜黑灯瞎火,要不是村长拿着灯,我能被你吓死。”
他说这话时没看宋迟,因此难以辨认面部表情。
敢做这行,还怕吓?
宋迟想起昨晚草丛里那只猫:“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他狐疑地问;
“宋道平的徒弟——”从鸟笼边扭过半张脸,眼镜落下半截,露了一双漆黑眼珠。
祝问州笑了:“宋迟,你名气大的很啊。”
他话音落地,宋迟脸黑了一半。
四年前的记忆犹如跗骨之蛆,随着这句话再度攀进骨髓,这一瞬间教他全身血液倒流,心神俱乱。
这世上有些事,本就让人惴惴不可忘,念念不敢想。
‘宋道平的徒弟’
他怎么把这事忘了。
道上奇人虽多,可也不是谁都能混出名气的,二十年前这行里最出名的那批人之一是宋道平,二十年后声名易主,变成了他徒弟的名字更广为人知。
只不过前者是靠本领和德行服人,而后者……
后者杀了养育自己的恩师被扫地出门,一时众人皆惊,闹的满城风雨。
宋迟亲手弑师的传言证实后,他很快便“声名鹊起”,成了行里人人都要唾弃咒骂的对象。
这种名气,着实不小。
于是他不再执着于祝问州的到来。
闭了闭眼,径自去棺前查看。
“你还真打算把老爷子找回来啊?”祝问州靠在八仙桌上,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随口拿个苹果放进嘴里,等了片刻,宋迟仍然没说话。
“生什么气,闹着玩呢。”
他睨了一眼,又去查看棺内里,同时凉凉道:“这家人请你来,不是为了这个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不是有你在呢。”
他不以为意。
隔着玻璃镜片看不透表情,不知这句话到底什么含义。
俩人一时无言,宋迟将这口大棺上下查看一遍,没有感觉到上面有一丝阴气附着。
人死如灯灭,正常程序是停尸三日,这期间会有一部分魂魄附着在棺材上,入殓后阴差凭此勾魂,再于头七带走完整魂魄遣返阴司,由十殿鬼王轮番定罪,洗却前尘过往,忘记一切进入轮回,开启新一段的生命旅程。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有些魂魄会为了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点心愿而躲避阴差拘遣,此后与轮回绝缘,这种魂灵不入阴司不踏地府,死后便也无法接受亲人的纸箔福禄,尝不到供奉与香火,最后成为过路潦倒地孤魂野鬼。
生前不论多么风光霁月,死后必朝黄土低头。
人都讲究入土为安,王海东这情况,自是让一双儿女心急如焚。
不多时王家兄妹便从院门口进来,看见两位大仙儿还围着他爹棺材,知道自己找到了救星,又是抽噎着上前,问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宋迟还未开口,祝问州先揽住他的肩,哥俩好似的说:“小宋师父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会在头七之前让老爷子下葬的,放心好了。”
宋迟:“?”
宋迟:“我…”
祝问州把他往前一推,便看到王霖王妍那哭红的眼以及憔悴不堪地面容,有些于心不忍,吁出一口气,终是点了点头。“我尽量。”
话虽如此,着手准备起来还是非常麻烦的。
这趟来到月沟,一心只为师父,所以出行轻便,工作用的东西没带在身上。
糯米香烛墨斗线、符纸朱砂六壬盘,杂七杂八的,一件都没。
朱砂糯米还好说,能在县上买到,但这桃木和墨斗……
正发愁间,忽然一个包丢在了旁边。
“打开瞅瞅,有没有能用上的。”祝问州嘴里叼着个棒棒糖,努努下巴示意让他打开:“我来之前,就莫名其妙地感觉这趟得有高人相助,所以没带多少物件,高人,你看看哪个能用。”
高人宋迟拧眉瞥他一眼,还是打开了不大的帆布包,然后从里面掏出来了驱蚊水、小刀、折叠伞、湿巾……
这人不是来驱邪,是来旅游的吧?
“我用不到。”宋迟没好气,心道这个姓祝的真是个怪人。
忽然瞥见不远处灵堂,转身喊住要走的祝问州:“等等,你帮我弄点东西。”
“哦?什么东西。”
“柳灰。”宋迟道。
自古俗语‘柳不上堂,死不睡杨’。
柳树是五大阴木之一,而柳枝烧成的灰,有一些特殊用法。
祝问州转转眼珠,没多问应下来。
他也是干这行的,自然知道这东西要怎么用。
宋迟还去王惠民家里朝他要了一些朱砂、鸡血和红线,随后找到王霖,让他去买一只白毛红冠的公鸡回来。
王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着去隔壁村里养鸡场,挑一只通体白色、吃的膘肥体壮的大公鸡回家。
准备完一切已经晚霞满天,日落时祝问州才拎个布包慢慢出现。
他那身黑色长褂沾了不少灰烬,眼镜镜片也糊了一层白雾,整个人显得不修边幅、蓬头垢面。
到月沟村口的河沿上种了一排排柳树,整个下午他都蹲在河边又是折柳又是扒灰,弄了四五个小时,人要是还一尘不染就奇了怪了。
宋迟接过布包冲他点点头,后者摆了摆手,转身去洗澡了。
黄昏正在,暮色四合,趁入夜前,宋迟把那包柳灰铺在了堂屋门口、灵堂和棺材周围,随后拿起了=一捆颜色暗红的棉线。
正午十二点正值阳气极盛时刻,在那时若将红线泡在鸡血中暴晒,便能另有他用。
此时这线通体暗红,看着很细,却十分坚韧。
宋迟将红线一左一右绑在门口底下20公分的位置,接着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铃铛。
铃铛和寻常铃铛不同,通体黑色,亮光,指甲盖大小,晃起来发不出任何声音,却有一个关于音律的名字。
“五音铃。”
一股温热气息猛然从后背袭来,宋迟惊地扭头,发现有人贴在他耳边,此刻正拿毛巾擦拭头发。
他第一反应这张脸很陌生,想起声音后知后觉,是祝问州。
他把眼镜摘了。
灵堂里的白炽灯电源不稳,忽闪忽闪带来灼眼地明暗,祝问州这张脸就在光影交错中给宋迟带来股异样的不真实和熟悉感,仿佛远在天边,仿佛近在眼前。
“你从哪儿弄的这个?”拿过他掌心里黑色铃铛放眼前细瞧,还穿着那身江湖骗子行头,身形颀长。
之前离得远没察觉,现今俩人站一起,这姓祝的原来比他高出一个头。
“路上捡的,还给我。”祝问州挑挑眉,将五音铃物归原主,不忘凑近贫嘴:“运气挺好,下次也给我捡一个。”
“……”
他俩为了行事方便,直接住在了王家,不过王老爷子生前勤俭,房子并不大。
堂屋是他去世的地方,不给人住,那除去厕所和厨房,就只剩一间屋能休息。
宋迟坐在椅子闭目养神,第八次朝自己左侧瞥了眼,不耐其烦伸手,将靠在肩膀上的半个脑袋推走,可不到五分钟,那颗脑瓜再一次倒了过来。
“……”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和这颗脑袋的主人在入夜后就坐椅子里等待,现在凌晨两点。
宋迟天生觉少,跟个怪物似的几天几夜不睡觉照样精神抖擞,而祝问州坐下五分钟就开始打盹,十分钟已经睡的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心只梦会周公了。
入夜前他特意知会过王霖王妍兄妹,告诫他们从今以后的每天晚上谁都不能来这里,俩人现在把宋迟当成唯一救星,将他的话奉为圭臬,自是连连答应。
也就是说现在这座小院里,除了他和祝问州,就没其他活人。
其实宋迟这么做有他自己的顾虑。
王海东本该安葬却未入土,逝去的魂灵失去依附,将凭借本能返回家中,这个场面万不可有普通人在场,不然煞气冲撞,就会像王霖儿子一样,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手机时钟显示2:30,没开灯点了根蜡烛,宋迟刚把火机放下,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铃声。
是五音铃。
五音铃得名五音,并不是说铃铛声音清脆仿若音律,而是它的声音触发介质独特。
这种铃铛平日不论怎么晃动都没声音,反当魂灵靠近,阴气笼罩四周,顷刻无风自动,发出的音色仿若万鬼嘶鸣。
宋迟登时立目,刚拉开房门,便对外面景象凝起眉头。
只见灵堂内的灯光已经熄灭,院中飘飞的冥纸哗哗飞舞,不似寻常夜色的浓稠黑暗裹挟挤压成一团,铺天盖地的落在小小院落之中,将天上月华称得越发惨淡。
关上门循着记忆来到灵堂内,宋迟摸索着点上蜡烛,小小地焰火撑起四周,成为此时此刻唯一明亮。
灵堂前方就是堂屋,他不久前绑上的红线已经断裂,而红线串起的五音铃掉在一旁,再往里探去,平铺规整的柳灰变得杂乱,其中就有脚印痕迹。
养命先养脚。
垫脚行路,是为鬼相。
这些鬼魂通常都是垫脚走路,留下半个脚掌的印记,在褐色地面上十分显眼。
向里延伸,说明王海东进了堂屋。
周围黑暗又变得浓烈,宋迟进去屋内,手里蜡烛只能照亮巴掌大区域,滚烫地蜡油流下来滴在虎口周遭,他感觉不到疼似的,在又一次伸手前探时,本该空无一物的漆黑视线中,竟然倏地出现一张怒目圆睁的怪脸!
他霎时瞳孔紧缩。
此时此刻,如若换成普通人,那得吓得发出高亢尖叫,继而眼神翻白哆嗦着昏过去。
只见王海东满是褶皱的灰白巨脸突兀出现在蜡烛照亮边缘,两眼暴起,面上布满斑驳尸僵,整张脸孔仿佛揉在一起白面,唯有眼神怒瞪,显得狰狞至极。
他后半截身子都在蜡烛照不到的黑暗中,不经意看去,好似只有这张脸凭空出现挂在眼前。
更可怕的是这脸忽然咧嘴扯了一个生硬地笑,脸皮没动,只有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齿零星几个,嵌在黑黢黢口腔里。
这一下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就算是身经百战者也不一定能稳住心神。
宋迟反应迅速,将蜡烛放到身旁的棺盖上后退几步,正午泡过红线的鸡血没扔,剩下半杯全被他迅速泼到了王海东身上,那尸体顷刻发出尖锐地嘶吼,音波震动摧残耳膜。
王海东满身鸡血,撕心裂肺直奔宋迟,后者早有准备,关门掏出张符纸,先是贴在门缝中间,接着撑起门框借力,狠狠一脚踹向这具腐烂尸体。
王海东的脚刚才被红线伤过,有些颠簸爬起身想往门外跑去,但是刚到门边,就被透明墙一样的东西震慑,把他的尸身狠狠弹回来,倒在地上发出痛苦哀嚎。
慢慢地,浓稠暗色从黑夜中褪去,月华重回头顶。
从窗外投射的月光给屋内增添一抹亮度以至看清轮廓,蜡烛也像回光返照似的,猛然照亮大半个屋子。
宋迟又捏张符纸,蹲在地上看王海东扭曲的脸。
鸡血在他身上急速干涸,有如伤疤一样横在肿胀脸颊两侧。
中午请王霖买来的朱砂没开光,太过普通,若是按照平日,这朱砂得从老行家手里挑开过光的上等货,一钱朱砂只画三符,碍于条件有限,他只凑活着画了两道。
其一便是刚才贴在门上的‘万禁符’,而另一道,就是此刻拿在手里的‘封棺咒’。
万禁符名如其意,但凡鬼怪,封门禁入。
他师父宋道平画的万禁符能一次封住十个鬼魂,而早在几百年前开创这种墨箓丹书的人,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一符镇百鬼。
封棺咒是宋家自创,以符箓封棺,可保入内魂灵静息,太师爷所创的画法流传至今,只授亲脉,宋道平却教给了他这个外人。
宋迟摇摇头没过多思虑以往,棺材在堂屋正好省了他的事,接下来只要把王海东弄进去,贴上封棺咒,打上七枚棺材钉,就可以等待入葬了。
他掀开棺盖,拖起王海东尸身来到棺旁,正准备将他扔进去,只听——
刺啦一声!
门开了!
贴着万禁符的堂屋木门由外向内让人推开,黑暗中有个人影立于一边,身形偏高,只能辨清一层轮廓。
他的话音懒散,还在打着呵欠。
“你跑死人屋里干什么呢。”
宋迟有个从小带到大的毛病。
他不擅长应对任何跳出自己预想之外的突发情况,此刻便是如此。
果然在他发愣的片刻空档,王海东顷刻爆起,甩开他的手动作十分迅速地向门外逃去,快得把那人影都撞个踉跄,瞬间瞧不见身影。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宋迟还未说话,哪想后者先开了口。
“我刚才,是不是坏你好事了?”
语气带笑,倒是听不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