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平没死的时候,宋迟就像个小萝卜头,跟在他屁股后边儿天南海北胡跑。
这家朋友祭祖撞煞,那家贵人夜半惊魂,从驱邪镇祟到捉精降鬼,他都在宋道平身后,安心地做起小徒弟角色。
那会儿他才十二三岁,虽性情木讷,胜在听话乖巧,关于一些术法参悟的也快,在这方面的聪颖异于常人。
于是宋道平倾囊相授,未有保留。
没成想几年后他便离世,宋迟旋即没了依靠。
徒弟狼心狗肺亲手弑师的名声几经流传,任凭编排,已被诽谤的不成人形。
也是那时开始,他便独身做事。
多是一些小活儿,得失甚少,不用考虑旁人,是对是错自己一人独揽,反而落得清净。
深知横竖都只他自己,背后没有别人,他习惯了。
可如今……
“啧。”打开堂屋灯,果然瞧见祝问州:“你为什么开门。”
宋迟平日说话语气平淡,音调鲜有高低起伏,此刻却沉着声,如同质问。
祝问州先是歪歪头,耸肩道:“我这不是睡醒没看着你,听见门里有声音,怕你出事就进来了。”
好麻烦。
宋迟腹诽。
他不习惯和别人组队,所做的每一个行为考虑的只有自己,祝问州偏要凑上去,好像在说他也并非全无用处。
“算了。”
面色偏冷的青年湮声,转身来到堂屋门口,蹲下捻起地上的灰——那是白日里祝问州趴在河沿口烧的,回来时像个落魄乞丐。
好像确实有点用。
面上没有任何表露,态度松动许多,祝问州也学起他的样子,伸出食指,眼神瞥过去:“老爷子踩到了?”
宋迟:“嗯。屋里也有。”
祝问州:“那不就好办了”
吊儿郎当的人慢悠悠走向旁边厨房,从里面出来时怀里还抱着个活物。“来来来,请出我们的重磅嘉宾——”
竟然是那只大公鸡!
王霖在隔壁村养鸡的刘老三家里挑了半小时,为这只鸡回来的路上还崴了脚。
他们二人虽然不对付,可说到底互为同行,某些术法应用上,宋迟不用多说,祝问州自然明白。
只见他在公鸡面前放了碗水,接着点燃一根清香。
这香燃的快极了,未有一分钟便烧到底,香灰落在水里散开,公鸡不动也不叫,高昂着脖子,在宋迟把碗抬到鸡喙边时,它仿佛拥有灵性似的,低下头喝了几口香灰水。
身材健壮的公鸡终于扑扇起翅膀发出一声嘹亮鸡鸣,祝问州把它扔到柳灰上,鸡爪扑腾几秒后慢慢趋于安静,左右嗅嗅,立在原地片刻,接着仰起脖子走到大门边。
——甚至扭头瞧了他俩一眼。
祝问州:“等着你给它开门呢。”
宋迟未动,努努下巴“你去。”后者扭头做叹气状:“得,跑腿的事儿都是我干。”
作为家禽的公鸡自古便有“报晓”习性,预示着新日始旧日去,因此这种动物在很久前便作为“压棺鸡”为逝去魂灵引路,也有“引魂鸡”之称。
王海东曾踩过门下柳灰,灰烬上沾染了他的阴煞气,引魂之物对这种阴气最为敏感,故宋迟提前留了一手,白天让王霖买只鸡回来。
半夜三点。
到月沟这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村子方圆百里静默无声,月轮浅浅地铺下一层黯淡光辉,与远方混暗不清的天际水乳交融,最终模糊出一条半遮半掩的地平线,通过一望无际地麦田延展,徐徐送至万物眼前。
某人和他的跑腿正并肩行走在一处乡野小路上,他俩前头有只带路白色公鸡。
这鸡说来奇怪,不乱扑腾也不叫,仰着脖子沿直线前行,时不时停下来左右转头看看,一双黄褐色瞳孔动也不动,活像行尸走肉一般。
引魂鸡带俩人走出村落很远,他俩对到月沟不熟悉,在黑暗中都分不清具体方位,只辨出大概,似乎位于田地的旁边,因为身后是刚刚收割了一轮的麦茬儿。
公鸡走着走着忽然停在一个杂草拥挤的小路口,而后扑扇起翅膀打鸣,再等,却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就是这儿了。”祝问州侧首看去,宋迟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物什理所当然地扔给他,自己拨开草堆,走进了小路。
是一捆祭香。
引魂鸡带路之后万万不可放置不理,须扫除鸡身堆积的怨气,再于隔日放生,而除怨用到的东西,就是宋迟扔过来的这捆香。
王海东逃跑的路径崎岖难行,宋迟拨开一圈一圈杂草,十几分钟后停在了一处空地上。
这片空地稍显平坦,黑暗下只有远处一个凸起的土堆,他听到从土堆里传来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响动,便屏息潜行,慢慢向其靠近。
越走近越觉得这地方眼熟,直到瞅见‘土堆’的前方立着一块石头,才恍然大悟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哪儿是什么土堆,这是他师父宋道平的坟地!
而让宋迟更为惊异的是,王海东正趴在坟边,奋力地刨起来!
前日傍晚他亲手拉棺填埋的新土此刻已被刨开大半,王海东察觉有人靠近猛地转过身来,在白惨惨月光下,那扭曲狰狞的鬼脸正往外渗出一股股粘稠液体,四肢着地警觉地发出嘶吼和怪叫。
然后,他猛地扑了过来!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间,宋迟不躲不避,一个飞踢将王海东掀翻,从怀中掏出没用完的红线,飞似地来到他身后一脚踩在脊背上,手上动作也快,将红线往尸体脖颈上缠去,而后奋力一拽!
红线经鸡血于正午浸泡具有极盛的阳气,王海东被勒住脖颈后能清晰听到刺啦刺啦的皮肉灼烧声,宋迟离的近,鼻尖正泛起一丝腐肉烤熟的特殊臭味。
给鸡除怨的祝问州也在这时赶来,入目便是宋迟刚刚直起的腰身,而手里拎着一个圆球状物什。
天太暗,便用手机照明,亮光往前蔓延,身处暗中的青年,这才露出此刻骇人模样。
宋迟天生长了一张无情意的疏离面孔。
说话冷淡,做事决绝。
好像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其撼动,任何人事都未曾使其心生波澜。
尚在孩童时期没少被人当做怪物,见邪识魅,性情孤怪,除了宋道平之外不与人言。
他不像个捉鬼的,倒像是被捉的。
天生吃死人饭的主儿。
所以满脸血渍踩着无头烂尸,手里还拎着眼鼻流脓的人头,双目平静地望过去时,宋迟已经在心里熟稔地架起桥梁,等待又一次的惊诧与错愕流出,然后是自己见过千千万万遍的嫌恶。
他深知此套流程,毕竟自己恶名昭彰。
祝问州果然愣了一刹。
宋迟浑身暗血,手背上还有蠕动碎肉,现下只有眼神是干净的。
他没做多想,将人从王海东尸体上拉开,同时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那包被他嫌弃过的湿巾。
他道:“赶紧擦擦,让主家看见你这么对待人老爹,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主家指的王霖王妍,宋迟盯着他的脸没说话,点点头接过湿巾,把人头随意往地下一扔。
“这谁的坟,老爷子刨这…嗯?”瞥见了前方墓碑,上面还有一行小字:“恩师……宋道平?”
他扭头看了眼宋迟,宋迟只是盯着王海东的脑袋。
“想不到咱们这行里声名赫赫的宋师父,竟然葬在这种小地方。”祝问州用剩下的祭香插在碑文前,还想说什么,发现宋迟没理他,一直看向一个方位,他顿时觉得无趣,边走边问道“怎么了?”
宋迟示意他别出声,伸手指指尸体。
王海东头颅断开的地方正往外冒出一股股白烟,烟雾原地不散,似乎准备凝聚成什么形状。
这烟宋迟可太熟悉了。
因为宋好也是这么现身的。
抛弃肉身后的灵魂,或许可以说它的另一个名字——魂魄。
人的肩上三把火,分别是:悬于头顶主宰生息的‘胎光’,位于两肩代表记忆和灵性的‘幽精’‘爽灵’,这三把火也叫人的三魂,死后三魂游离,□□化烬,头七阴差拘束,自此彻底散去。
而从王海东去世之日起算已去三天,今日又过了午夜十二点,搁平常来说,这会儿已经出殡了。
“别让他魂魄散了。”
宋迟脸色一变,撂下这话转身就去搬地下四分五裂的尸骨。
“哎,你什么意思,我就一半吊子,你让我护住他的魂啊。”
闻言宋迟面上漫来片刻迷茫,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嫌麻烦一样把旁边的头颅叠在碎尸上,啧了声,又让祝问州来接替他。
瞥到半吊子手腕上的念珠,他冷不丁张嘴问:“你这个,开过光没。”
“那当然!”眉梢一挑,甩甩胳膊张嘴就来:“不是我跟你吹,这串珠子可是当年…哎呦!你轻点,扒我手干什么呢。”
宋迟并未过多解释,把念珠装进自己口袋:“尸体搬回灵堂放进棺材里,这是封棺咒,贴在他眉心上。”
他递过去一张黄符,说罢头也不回转身走近了杂草中。
半人多高的野草马上淹没了宋迟身形,祝问州望向他消失无踪的背影,突然嗤笑一声,接着认命般再次做起跑腿,捏着鼻子将尸体拖向来时的路。
在他离开一分钟以后,宋迟捉着那只鸡又回来了。
面前正是团将散不散的雾气,从形状来看隐隐约约能辨认出人形。
不让魂魄散去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以中指或舌尖血为墨,布画伏元大阵,在阵中默念此人姓名,然后将其暂时封进法器中。
就像宋好一样。
可宋迟看了眼自己的手,垂眸掏出刀子,往阴魂鸡脖子上一划,鲜血霎时喷薄而出。
他用手掬齐一小抔,在另外平坦的地面上俯身作画,画完站在阵眼中间闭目静息,片刻拈指成诀。
慢慢地,只见周遭树木杂草无风自动,张牙舞爪地低吼摇曳,而原本黑黢一片的地面上,竟然忽地冒出丝丝金光!
这些金色光芒越来越盛,在宋迟脚下沿固定纹路游走,顷刻间纵横交错、首尾连接,不一会儿就绘出图形,爆发出夺目锋芒!
从上空俯视,赫然是一副太极阴阳八卦图的雏形。
伏元大阵,聚魂阵法之一,通常用来呼唤走失的魂魄,也可做维持灵体不灭的术法。
宋迟站在阵眼中闭目,心中默念几遍王海东名讳,只见那股快要消散的人形烟气,慢慢飘向了阵中。
取出念珠压在阵眼,宋迟放下手的同时轻喝一声“进!”,那股白烟立即没了形状,仿佛被念珠吸进去似的,瞬间消失在珠串表面上。
做完这一切远方的天际已有些隐隐地泛白,四周恢复了原本的祥和宁静,宋迟来到墓碑前蹲下抚摸起碑文,喃喃自语:“师母,叨扰您清静了。”
轻声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