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月,阴风,枯林,孤寺。

    残灯如豆,蜡垂泪。泥胎上的彩漆早已剥落,古旧,却十分干净,未染一点纤尘。

    一白衣僧长跪佛前,低眉,垂目,面上是散不尽的愁云。

    他在想什么?

    佛曰:“不可说。”

    风动,林动,门动,灯影动,人影亦动。

    白衣僧已在寺门之前。

    好诡谲的轻功!

    这天下会这样轻功的人,只怕不超过三个。是七扇门的燕知鸿,还是待雪山庄的常庄主?

    可是燕知鸿早已远渡北海生死不明,常庄主在二十年前就已去世。

    自然,这个白衣僧不可能是燕知鸿,也不会是常庄主。

    那么,这世界上,便只有一个人,才会拥有这样的轻功。

    夜疾风——李沐。

    以心狠手辣著称,曾于一夜之内,杀“万家生佛”陆解财满四十八口,仆人护院无一幸免,就连刚出生的鼠崽,也活活摔死的夜疾风——李沐。

    只此一役,李沐声名大噪,江湖上富户无不自危,纷纷向“海日楼”求助,希望知道李沐的生平,以作应对之策。可惜,海日楼能给出的信息却是少得可怜。

    李沐,籍贯不详,年龄不详,面苍白,喜白衣,常佩剑。对于他的之前的经历,世人一概不知,对于他灭陆家满门之后的经历,世人亦一无所知。

    他就像来自于地狱的历鬼,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他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刻,一个落拓的少年正站在寺门之前。

    残灯如豆,灯影摇曳,他仍在微笑。

    他是否知道,此时此刻,为自己开门的这个白衣僧人,正是当年名动四海的“夜疾风”李沐?

    如果知道,他是否还微笑得出?

    李沐:“阿弥陀佛,师主从何方而来?”

    昔日的魔头,为什么会变成这古刹中的僧侣?

    他到底有什么样的目的?落拓少年想。

    看来他知道李沐的身份!

    他为什么不恐惧?

    他又有怎样的目的?

    落拓少年抚掌而笑:“好爽快的大师,怎么问这样糊途的问题?”

    李沐低眉,“请教施主。”

    落拓少年长笑一声,举步欲入。面前人影一晃,李沐却已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落拓少年扬眉,身形一晃,往右去,李沐再次挡在他身前。他往左,李沐再往左。他再往右,李沐亦往右。

    此番三次,落拓少年仰天而笑道:“看来我不回答这个问题,大师是不准备放我进去了?”

    李沐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请教施主。”

    “请”字出口,落拓少年身形展动,向前右掠出。

    “教”字出口,李沐已到少年身前。

    落拓少年微微一笑。

    “施”字出口,他的自形已然消失。

    “主”字出口的同时,李沐猛然回头,落拓少年的声音已自他身后大殿内传出。

    “心似浮萍无定处,意如流水任东西……”落拓少年曼声而歌。

    四字出口,不过短短三二秒钟时间,这落拓少年是如何进入大殿的?

    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轻功!

    李沐愕然。

    落拓少年抱拳拱手,道:“我已回答了大师的问题,谢大师放我进来。”

    李沐一愣,旋即手打佛礼,正色道:“阿弥陀佛。”

    这个年轻人是谁?李沐暗自神惊,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轻功,偏偏心机又如此深沉?来到此地,他究竟是过路,还是另有所图?

    倘若放在十年前,见到此般人物,李沐必定十分高兴,甚至引他为友。可是现在,他已不期望交朋友。当然,他也并不希望多一个敌人。

    他希望眼前这个落拓少年只是过路,如浮萍随水而来,亦如浮萍随水而去,他不希望与这个少年有任何纠葛。

    他的纠葛已经太多。

    无论江湖人怎样想,至少,在李沐看来,现在的他,已不是当年的夜疾风,他仅仅只是古寺中一个白衣禅僧,。

    青灯古佛断尘缘,可他的尘缘,又如何可以断尽?

    或者说,断尽尘缘之人,又是否会做僧侣?

    李沐只是低眉:“施主可曾用饭?”

    落拓少年吟笑:“未曾。”

    李沐施然:“施主请随贫僧来,先去后边禅房休息,待贫僧为施主备饭。”

    古寺传出炊烟,炊烟盈绕于神像前,再次剥落神像上的彩绘。

    这座寺庙在这里多久了?什么时候开始,它从新庙变成古刹?这方神像在这里多久了?什么时候开始,它从神像变成泥胎?又或者说它从来都只是泥胎?

    那些长跪佛前的人,又有多少,曾经或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样的问题,落拓的少年自然不会去想。

    没有人愿意在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前思考这样的问题。

    现在,他的面前正放着这样一锅,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他飞快地为自己盛了一碗,飞快地喝了一大口,被烫得直皱眉,却没有吐出来。

    李沐微笑:“你大可以慢点喝,这里并不会有人和你抢。”

    落拓少年并没有放下碗:“难道你不是人?”

    李林:“我是人,可我并不喝牛肉汤。”

    落拓少年终于放下碗:“为什么?”

    李沐:“因为我是一个僧人。”

    落拓少年:“僧人会烹任牛肉汤?而且还烹饪地很好。”

    李沐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一些:“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僧人。”

    落拓少年上下打量他;可你看起来并不大。”

    李沐点头:“我的确也不大。”

    落拓少年不再说话,端起碗来,继续喝牛肉汤。只是这回,他的确喝得慢了许多。

    李沐再次感到很惊奇,惊奇于落拓少年为什么不再追问——尽管他并不喜欢被追问。

    他显然是一个对自己并不感到好奇的人,李沐想。

    面对这样一个值得好奇的人却不感到好奇,眼前这个落拓少年显然是一个更加值得好奇的人。

    于是,李沐开始好奇了。

    朋友,当你开始对一个人好奇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询问名字?

    大多数人都会这么做。

    可李沐没有这么做。

    名字,有时可以包含很多信息,从最基础的姓氏,可以令人知道你的家庭族;辈份,命理,等等这些,有时都可以从一个人的名字中体现。

    但这都不是李沐最为恐惧的。

    在这个江湖上,不知有多办少人叫作杀仇,也不知有多少人叫作承恨。

    杀的是哪门子的仇?承的又是哪门子的恨?代代相传,有时,甚至于连“杀仇”和“承恨”自己也记不得了。

    这种饱含着不明不白的仇恨的名字,才是最令李沐恐惧的。

    他也曾叫过一回杀仇。

    眼前这个少年虽然落拓,却总是微笑,就像此时此刻,禅房中的这一团炉火。

    他并不希望这样一团火,来自于仇恨。

    所以他只是坐着,看着。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

    十年香火,可以剥落泥胎上的彩绘,却无法蒙蔽鹰的目光,他相信自己的眼力。

    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没有任何人的秘密,可以在这双眼睛之下遁形。

    这并非高超的摄魂术,而是他对人心的揣测,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这样的人,他在观察你的时候,又怎么会让你发现?

    落拓少年只是在喝牛肉汤。

    他喝得又急又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吃饭。

    当然,也有一另种可能,是他看到李沐正在吃馒头。

    馒头的味道自然比不上牛肉汤,更不必说又干又硬的馒头和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他似乎其的很怕李沐和他抢。

    李沐若真的要抢,这个世上,谁可以抢得过他呢?

    可李沐毕竟没有去抢。

    落拓少年喝完最后一口牛肉汤,放下碗,“感谢大师的款待,在下失礼,还没有请问大师仙乡何处,尊姓大名?”

    李沐放下馒头,双手合十,“贫僧明鸦。”

    他只回答了一个问题。

    落拓少年并没有追问,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李沐也不再说话,他站起来,提起锅和碗,放到寺院门外。早在房檐上埋伏好的一群乌鸦冲下来,争相啄食残羹。

    落拓少年看着他的动作:“佛寺中饲喂乌鸦,可不是吉兆。”

    李沐直起身,“乌鸦亦是生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又有何不吉?”

    落拓少年看与他对视,突然抚掌大笑道:“你这和尚倒与众不同,若放在十年之前,我还真想交你这个朋反。”

    李沐没有说话,通常,有人在对你说这样话,那就意味着,不论是十年前的他,还是十年后的地,都想交你这个朋友。

    可是李沐并不想交朋友。

    交朋友并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李沐这样的人来说。他有太多的密秘,而其中的任何一个,都至少事关江湖中一个帮会的生死。他不可能对任何人透露这些秘密。

    没有人不希望了解自己的朋友,也同样也没有人不愿意向自己的朋友倾诉。

    这两点,李沐都做不到。

    他并不想交朋友。

    所以,他只是冷冷地道:“可惜现在不是十年前,我并不会成为你的朋友。”

    落拓少年又笑了起来。

    李沐开始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他为什么总是能从一句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话中,发现值得一笑的地方。

    李沐不想回应他,可李沐也不想失礼。

    要知道,这江湖上很多事情,都是因为失礼而引发的。

    李沐不想惹事,他只希望,这个武功奇高,心机深沉的少年只是过路。

    他不希望和别人有太多的交集,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就有许多故事的人。

    他为落拓少年收拾了一间干净的禅房,又回到了前殿。

    夜仍是那样的夜.。

    月如血,夜如血。

    新鲜的血是鲜红的,月如血;干涸的鲜血就变成黑色,夜如血。

    古佛,灯如豆。

    李沐跪在佛前。

    夜疾风的确是一夜成名,可成名之路,他却走了十年。

    这十年,他手上的人命,又何止是陆解财一家四十八口?

    任使佛前灯,也终无法长明。

    李沐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上,沾染了太多鲜血。

    风来。

    灯灭。

    在没有光的情况下,这双手,也变成了黑色。

    这是否是因为,这双手上,也沾染了太多的鲜血。

    他无法安然入睡,是否也是因为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

    他是地狱里爬出的修罗。

    难道他也会害怕再次回到地狱?

    他听到了脚步声。

    这是否是勾魂使者已经到来?

    他回头。

    落拓少年依在门旁,对他宛尔一笑:“陆振衣。”

    李沐也笑了。

    他为什么要笑?眼前的这个少年分明也姓陆,这个陆振衣,与丧命于他刀下的陆解财一家四十八口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不担忧,还是他坚信,当年的陆宅,绝无一人得以生还。

    都不是。

    现在,他已不需要确定,眼前这个落拓少年是否陆解财是否有关。

    因为有另一件事,他已经确定,眼前这个少年,对自己没有任何恶意。

    陆振衣是个江湖人,这点毋庸置疑。

    陆振衣的轻功,他也早已见识。

    没有一个江湖人,喜欢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行踪,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极佳的,很有可能暗杀成功的情况下。

    所以,陆振衣并没有将他当做是敌人。

    不是敌人,那便是朋友。

    陆振衣已将他当做是朋友。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自己的朋友抱有恶意。

    李沐回身站起。

    陆振衣笑道:“有酒吗?”

    李沐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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