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
方桌上放着一个酒坛,一盏小灯,桌下也散放着几个酒坛,已经空了。
下雨了。
陆振衣道:“我以为你不喝酒。”
李沐拿起酒坛,喝了一大口,回味半晌,才道“为什么?”
陆振衣将酒坛从他手中拿过,也喝了一大口:“因为你不喝牛肉汤。”
李沐:“不喝牛肉汤并不代表不喝酒。”
陆振衣微笑:“可你是一个和尚。”
李沐喝了一口酒:“没有人规定,和尚不可以喝酒。”
陆振衣叹了口气:“和尚通常只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又喝酒又喝牛肉汤的和尚,第二种是既不喝酒,也不喝牛肉汤的和尚。像你这种,只喝酒,不喝牛肉汤的和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李沐:“牛肉汤是用什么做成的。”
陆振衣:“牛肉。”
李沐:“牛肉是荤的,所以用牛肉做成的牛肉汤是荤的,和尚不可以吃荤物,所以我不喝牛肉汤。”
陆振衣点头。
李沐接着说:“可酒是粮食酿成的,粮食是素,那么酒就是素的,和尚是可以吃素的。”
陆振衣补充:“你是和尚,和尚可以吃素,酒是素的,所以你可以喝酒。”
李亦抚掌大笑。
陆振衣又叹了一口气,道:“那要是按照你这么说,那些既不喝酒,又不喝牛肉汤的和尚,岂非都成了傻子?”
李沐微笑:“这世上本来也没有几个聪明的人。”
陆振衣夺过他手中的酒坛,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喃喃道:“还好我还在喝酒,否则,我岂非也成了傻子?”
李沐笑:”你不光在喝酒,而且喝得又快又急。”
陆振衣:“那是因为我从七岁起就开始喝酒了。”
李沐又笑,“很巧,我也是从七岁起开始喝酒的,到现在为止,我已喝了整整二十年的酒,我花费在喝酒上的时间,比花费在念佛上的时间要多得多。”
陆振衣就笑起来。
李沐看向他:“你为什么笑。”
陆振衣:“现在我在想,你会不会是某一个江洋大盗或者海洋飞贼,杀人越祸之后走投无路才躲到这个庙里做了和尚。”
李沐笑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振衣站起来,绕过桌子转到他身后,垂首哑声道:“第一,这庙的地理位置着实偏僻,把庙修在这里,实在是不利于香火旺盛,可若用于隐匿大盗,那可是再合适也没有了。第二,你殿中的那座佛像已经出现了裂痕,不大,你可能是因为没有注意,或者是注意到了,没有去修补。这整应佛寺中所有的地板都是实心的,你若要隐藏财宝,便只能藏在佛肚之中。先用青石砌成暗室,再塑佛像。可我从那裂缝看出,你那佛像,是整个儿的泥胎。”
李沐又笑了,不过这次是苦笑。可他并没有从下手中的酒坛,而是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而月节奏地敲打酒坛边沿,示意陆振衣接着说下去。
陆振衣又笑了。
他单手撑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环过李沐,抽走了他手中的酒坛。
李沐仰头看他。
陆振衣一脚踏在椅上,仰头喝了一大口,手再一翻,坛中的残浆全部波洒在地上。
李沐叹道:“这可是十年的竹叶青。”
陆振衣放示酒坛:“敬佛祖,不亏。”
李沐注视着他;“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陆振衣叹气:“可惜聪明的人通常都不会活得很长。”
李沐点点头。
陆振衣又接着说:“可是我还是需要活得久一点,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李沐:“所以你要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聪明。”
陆振衣叹了口气:“本来我也并没有那么聪明,辟如说,我不知道你所杀的是谁,也不知你是什么时候杀死他的,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哦,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杀死的是他,还是他们。”
李沐:“我想你也并不想知道。”
陆振衣点点头:“知道的太多的人,通常也不会活得很长。”
李沐俯身从桌下捞起一个新的酒坛,拍开泥封,递给他:“敬你,跟聪明的而且知道的不是那么多的人交朋友,通常是一件十分令人愉快的事情。 ”
陆振衣喝了一口酒,注视着他,“跟你这样的人交朋友,也是一件人十分愉快的事情。只可惜我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情,否则,我情愿到这庙里来把头发削掉,和你一起做和尚。”
李沐:“你现在也可以留在这庙里,把头发削掉,和我一起做和尚,只是可惜,做和尚就不能喝牛肉汤了。”
陆振衣笑了起来:“那实在是太可惜了,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做的牛肉汤。”
李沐也笑了,“或许你可以做一个既和牛肉汤又喝酒的和尚。”
陆振衣摇摇头,”可惜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等我把这些事情做完,我或许会回到这座庙里,做一个既喝酒,又喝牛肉汤的和尚。”
李沐注视着他,一字一顿:“你要去杀人。”
这是一个肯定句。
陆振衣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沐:“我也曾杀人。”
陆振衣呆了片刻,旋即苦笑道:“我本不想问你,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告诉我。”
李沐也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他又拍开了一坛竹叶青。
陆振衣也不再说话。
现在只剩下了雨声,和陈年烈酒涌入喉咙的声音。
李沐喜欢喝酒,可他从不喝醉,喝醉的人,岂非总是会吐露出许多实话?可他不能说实话。
更何况,他已经知道陆振衣要杀的到底是谁。
他当然不能喝醉。
陆振衣却醉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啊。”李沐看着趴倒在桌上的少年,想道,“他现在有多大?十年前是七岁,那么现在就是十七岁!他居然只有十七岁!”
他又想到了自己。
十年前的自己,也只有十七岁。
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
就像十年前那夜的雨一样大。
酒不能使他醉,却可以使他的情感被放大。
十年之前,他进入陆宅之前,也喝了酒。
新酿的竹叶青。
那天同样下雨。
他在雨里,可真像一阵风,像夜疾风。
疾风过,人头落。
雨点击打窗棂,鲜血喷酒庭院。
雨点的声音,鲜血的声音,又有谁可以分清?
夜风吹过,雨丝偏斜,轻柔地如同思妇的手,拂上浪子的胸膛,谁又能想到,这样轻柔的风,在片刻间已夺去四十八条鲜活的生命。
可李沐还没有离开。
因为他确信,这座宅子里,还有第四十九个人。
陆宅的小公子,陆解财的小儿子。
陆振衣。
他可真像一阵风!无声无息的摸清了陆府的每一条信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甚至比主人还要了解他的房子。
他当然清楚陆小公子住在哪里。
宅子的最后面,仅隔着一个回廊就是花园。
是整座庄宅里采光最好的房间。
他也曾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那一年,他也只有七岁。
母亲就倒在床前,双手捂着喉管,鲜血从她的指缝中涌出。
他藏在床下,被她的身体挡得严严实实。
她还没有死。
她在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但她同样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呻吟。
她曾用生命将他生育。而现在,她用生命将他保护。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他在床下,通过门缝,看着那个男人。那个时候的陆解财还没有十年之后的肿与笨拙。
那个时候的陆解财,如日中天。
他身材矫健,黑衣,银刀。鲜血顺着刀槽流下,滴落在上好的金丝檀木制成的地板上。
那个男人进来,又出去,再进来,又再出去。
他的脚步,身形,神情,无一不展现着上位者的姿态。这一次,男人出去,并且很久都没有进来。
他想出去。
母亲一把扼住他的手腕。
这时的母亲,已经不能说话。
流失鲜血的同时,她的生命力也在随之流失。
她的喉管早已被割断,可她竟然还有力气去扼住他的手腕,这令人惊讶的奇迹,或许只有母亲才能做到。
母爱,岂非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李沐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个男人还在外面。如同提刀的死神,站在永不开的黑暗中,贪婪地取走每一条靠近他的生命。
李沐又躲回床幔下。黑暗,仿佛化不开的黑暗无限放大了他其它的感官。浓郁的血腥气几乎将他冲昏,死神的脚步声,与鲜血顺成屠刀流下落在地下的声音,又那么猛烈地冲撞着他的耳膜。强迫他清醒。
他在黑暗中默默的记数。
七次。
死神般的陆解财,一共走向他七次。
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的心脏上。
一共七次。
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听到那个男人径直走向床前。脚步坚实带着上位者的戾气。
他的脚步为何如此笃定?
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李沐?
李沐心如鼓擂。
令他感到万分绝望的是,他永远无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终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那颗健康而活波的心脏,在一个七岁孩子尚且稚嫩地胸膜中有力地跳动,熟不知,这会为它的主人带来致命的危机。
陆解财已俯身。
月亮高高地挂在云上,人间的杂事,自然与这一轮照耀古今的明月无关,月圆待月方,月亏月又圆,穿透层云,将清辉插洒大地,这才是月神最重要的工作。
这尘世上的人,无论如何对立难以相融,他们终究的共同沐浴在这同一片月光下。
而他们赌上身家性命所做的事,为的也不过是将对方永远地驱逐出这一片月光。
难道,人们终其一生,斗个你死我活所追逐的终极,就是这一片月光吗?
何夜无月?
月神对待每一个红尘中的人,都是那么的平等
所以,人类啊,你在追逐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正有一束月光,穿过已然破醉地窗子,照亮陆解财的面孔。
此时,李沐与他,仅仅只隔着一道床慢。
陆解财并没有注意到他。
月光下,仿佛是他的舞台,这个男人曼声吟道
“昔有名妓,名唤轻瓷,
“一舞惊风月,长歌动紫皇
“起坐风拂西子病,对花观月潇湘泣。
“……”
若是没有亲耳听过,绝不会有人想到,这样一个粗犷的汉子,吟唱出的歌曲,意是如此婉转悦耳。
这样的歌声中,又韵含了多少情,多少恨,多少爱,多少怨,就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楚。
陆解财已经抱起了床前的女人。
他的动作如此轻柔,仿佛对待珍贵的宝物。
他的笑容如此温暖,仿佛与许久未见的情人重逢。
她与他,究竟有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其中的故事,有时,连当事人亦无法说清。
李沐自然不会清楚。
陆解财抱着轻瓷离开了
此后十年中的每一个夜晚,李沐都在痛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再勇敢一些,冲出去,和那个男人拼一拼,兴许还能把母亲救回来。拼不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搭上一条性命而已。
人类难以避开的暗夜,终究还是被朝阳轻而易举地撕裂。
雄鸡一声,旭日东出。
李沐仍躲在床下。
阳光可以使恶魔重回地狱,却无法驱逐人间的厉鬼
直到小小的街市人声鼎沸。
李沐这才钻出床底。
此后的记忆,在他脑海中,便是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