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陆振衣却没有倒下。
他的脊背仍旧挺得笔直。
鲜血从剑盛尖滴落。
陆振衣面色惨白如同死人,却仍站得稳当挺拔。
李沐赞道:“这倒是个真男人的行为。”
陆振衣咬牙道:“我本身便是个真男人。”
李沐:“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字刺在这里?刺在一个你难以看到的地方,你不如刺在腿上或者臂上,想看的时候,便随时都可以看到。”
陆振衣摇头:“刺在这里,不是为给我自己看的。”
李沐疑惑:“那是给谁看的?”
陆振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反问道:“我问你,习武之人,最忌什么?”
李沐道:“汹酒,□□。”
陆振衣道:“那么你还没有明白吗?”
李沐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这可真倒是个好办法,刺在臂上或或腿上,尚目不引人注目,自己若是不想看,大可以用一块布把他盖住。可若刺在胸膛,但凡说上妓院去,那别人必定会一眼发现。你这是要别人不断地提醒你。”
陆振衣道:“你还真算是个很聪明的人。”
李林:“我猜你接下来肯定要说可惜聪明人通常都不会活得很久。所以,我还是希望,我并没有这么聪明。”
陆振衣:“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活得久一点,因为我希望我可以亲手取走你的性命。”
李沐没有回答这句话,“我猜你现在一定不需要很好的刀伤药,却需要很好的墨水。”
陆振衣点头。
李沐还要说话,陆振衣赶忙道:“我猜你现在一定需要找一家客栈,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之后再好好的睡上一觉。所以我建议你现在赶紧走,因为天马上就要亮了。我猜你一定不希望被别人看到。”
李沐道:“为什么?难不成被别人看到,我就走不了了吗?”
陆振衣叹口气道:“若是你要走,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拦得住你。”
李沐:“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现在快走?”
陆振衣脸色已惨白如同死人,却仍从容道:“只因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的脸。”
李沐佯装看不见道:“为什么?”
陆振衣咬牙道:“这里死了人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天下,这时若有人看到你从这里走出去,岂非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做案的凶手,我父亲有很多朋友,到那个时候,他们都会向你负仇。”
李沐似笑非笑:“你不希望他们来找我负仇?”
陆振衣挺起胸膛:“当然,因为你是我的仇人,只有亲手取走你的性命我才算是真正的报仇。 ”
李沐冷笑,“你确信你的父亲的朋友会来为你们负仇?”
陆振衣已虚弱地连身体都在颤抖,眼中却透出奇异的光彩,显得无比骄傲与自豪。
李沐知道他要说什么,可他却不想听,他不想听关于那个男人的,那怕是一句赞美的话。
的确,“万家生佛”陆解财的名号,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不过却没人知道,十年前的月夜下,那卷刃的钢刀与刀尖上滴落的鲜血。
李沐长笑一声:“好个男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遇,后会有期!我李沐等你十年,十年时间,我必留着这条命来等你向我负仇!”
言罢,他已飞身掠出,身影已跳出院墙之外。
这个时候,才听到“吧嗒”一声。
陆振衣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火折子掉在了地上。想必是李沐刚才掠出时,不慎将这支火折折子掉落,可他人都已然离去,这火折子方才掉在地上。其轻功云高,可见一斑。
陆振衣有心追上去还他,可惜李沐的身形早已隐入夜幕,不见了踪影。
看着地上这支火折子,陆振衣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他料想,李沐方才必定是尚有所保留,否则,若以他的功力,要取自己的性命,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有这样一个仇人……有十年的时间……陆振衣苦笑一下,这才感觉到胸前的伤口疼痛异常,挣扎着走到桌前,挥袖打翻砚台,其中的墨水尽数撒到他的胸前。
陆振衣这才感到力竭,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这其中的缘由,恐怕连李沐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二天,江湖上便有了流言,说“万家生佛”陆解财,曾是个杀人越祸的江洋大盗,□□烧杀无恶不做无所不为,结怨甚深,也不知被哪位丈士豪侠抓住了把柄,夜入陆宅,把姓陆的满门抄斩,再一把大火焚了他的贼窝。
一时云间,众说纷云,褒贬不一。
等人们注意到,曾经叱咤风云的夜疾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们差不多早已把陆家灭门案抛之脑后。
没有多久,他们就连夜疾风也抛之脑后。
这江湖上,每一天都会出现许多新秀和新闻,人们的确没有精力去记住一个人那么久。
这十年,过得真的很快。
头两年,人们还时常谈起疾夜疾风,到后来,只在偏假僻地方的茶楼,仍有说书先生讲评李沐的故事。
后来,江湖上又出了一位陆姓的少年英雄,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有一身骇人的武功,轻功身法犹,常在夜间出没,行走江湖,仗义疏财扶危济困。
江湖上为他送一绰号“夜疾风”。
人们似乎已将李沐彻底地遗忘。
似乎只有陆振衣,还记得曾经的那个夜疾风李沐。
陆振衣仍趴在桌子上,睡得混然无知觉一样。
可李沐却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的睡着,他甚至连醉都没有醉。
因为气息。
每个人的气息都是不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将军,士兵,捕快,贫民,读书人,练武人……一个人的年龄,性别,身份,职业,都会影响一个人的气息。
同样的,不同人在不同的状态下,气息也有所不同。
这点细微的差别,对于常人来说,可能根本不会被分辨。
可李沐并非常人。
“夜疾风”恰好像如那破风断雨的宝剑弹冠,虽十年未曾出鞘,却仍可以吹毛利刃,光华不减当年。
这点差别,早已被他感知。
可他并未揭穿。
陆振衣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是否已认出自己的身份?
李沐不能确认。
只有一点,是他现在可以确认的。他们是在博弈。
一场心力,智力、体力,能力的博弈。双方都箭在弦上。
双方都开弓满月。
双方都隐而不发。
双方都在相互试探。
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沉默,岂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李沐决定保持沉默。
雨越下越大。
李沐轻轻地叹了口气,起身绕过地上散落的几个酒坛。扶起了陆振衣。后者的身体瘫软如泥,一副醉得人事不知的模样。
李沐心中暗笑,更是假作不知,只手上不再客气,一把抄起那人的腿弯,将他横抱起放到禅床上。
即将抽身离去的瞬间,一双滚烫的手臂环上他最脆弱的脖颈。
李沐心中一惊,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就着这个半扶半抱的别扭姿势,右手已攀上了对方腰间的大穴。
风,从窗缝中透入,微,却正好可以吹凉李沐脊背上的热汗。
灯,在风中晃动。
“别走了,外面雨大,歇在这里也无妨,这张床很宽敞。”陆振衣睁开眼睛,笑盈盈地道,一双眸子犹如秋水,其中哪有半分醉意?
李沐也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的博弈是他胜了。
“好。”他柔声道“我去吹灯。”
陆振衣顺从地放开手,任由李沐将自己放在桌上。
李沐转身,吹熄了桌上的灯。
禅房彻底陷入黑暗。
世人有惧黑惧暗者,每逢夜幕降临,这些人便期期艾艾,仿佛周遭都是鬼怪伺机而动,下一秒,就要将他自己吞噬。
可李沐并不惧怕黑暗。
准确的说,是七岁之后的李沐,再不畏惧黑暗。
极致的黑暗是什么样的?
是干渴的大片血迹,是乌云闭日的寒夜,还是昆仑山底魔宫八百里甬道?
抑或是假面下最真实的人性?
这些极致的黑暗,他早已见过,自然不会惧怕眼前的黑暗。
他早已习惯。
抑或是麻木?
他突然看到了光。
不是寒冷的刀光,抑不是夺人性命的剑光。而是温暖的,橘红色的火光。
陆振衣坐在禅床上,手中持着一支火折子。一双眸子里仿佛也盛了跳动的,年轻而又激昂的火光。
他的身上的衣衫已然褪去,露出健康而有力的肌肉,刺着锋芒毕露的两个字——李沐!
李沐只感到一阵目眩。
尽管光线微弱,以他的眼力,仍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陆振衣手中的火折子上,分明刻着一个“李”字。
陆振衣仍是笑盈盈的样子,可这笑容在此时的李沐看来,不仅没有了先前的亲切,反而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兄长。”陆振衣柔声唤他。
此时此刻,李沐的心却意外地平复下来,走到榻前,坐在陆振衣身边。
“兄长。”陆振衣看注视着他,“你没有成家。”
李沐一愣,他没有想到坦明身份之后,陆振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李沐:“没有。”
陆振衣紧接道:“为什么?”
李沐轻叹了一口气,眼中含了无尽的衰伤:“有些事情,早应该结束了。”
“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
李沐心下一沉,该来的总还是会来,他手上已然沾了鲜血,他本应当为此付出代价,可刚才,陆振衣看向他的眼神是那样充满了柔情,竟让他有了不该有的希望。
好在,他并未沉溺在这样的幻象中。
他冷静而又客观地说:“因为他杀了我的父亲。”声音平静地仿佛是在讲述一件与他没有任何并联的事。
只是,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母亲。
“为什么?”陆振衣追问。”
“因为我父亲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
陆振衣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沐的眼睛。
已无需多言,他们都知道了事件的原委。
陆振衣手上的火折子闪烁了两下,彻底熄灭。
房间再次陷入黑暗。
可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理会,更没有去点灯。
李沐不惧怕黑暗。
陆振衣也是。
过好长时间,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雨点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过了好久,陆振衣才颤抖着开口,“为什么?”
李沐没有回答:他知道陆振衣想问什么,可他自己也没有答案,他更无法回答陆振衣的问题。
江湖上的事大多都是如此,仇怨纠缠至最后,早已分不清因何而起,相争相斗世代绵延,只留下惨淡的鲜血痕迹。
他们,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只蝼蚁。
陆振衣并没有追问,他当然知道李沐沉默的原因。
他只是心有不甘。
沉默。
浓稠压抑的沉默。
李沐讨厌这样的沉默。
陆振衣不适合这样的沉默。
他轻快地笑了一声,“现在你可以杀我了。”
在你杀了我之后,这一切就会结束,因为我没有孩子,再不会有人因你杀了他的父亲,这样的理由,来杀你了。
只不过他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他想陆振衣会明白。
可他又不希望陆振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