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一个人会有选择性地遗忘一部分记忆,这是他的大脑,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直到这一天,他再次走进这极为相似的院子。过去的记忆,才仿佛潮水一般,重新涌入他的脑海。
但他却情愿忘记。
他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向那个“熟悉”的房间。
那个女人,仍是那样倒在床前,只是提刀的屠夫换了人。他俯下身,看着这个曾经给予他生命,却最终又夺走他的灵魂的女人。
“母亲”他轻唤。
可惜,女人永远也听不见了。
他将女人的户首挪开,盯着床下的幔帐。
他听到自己轻轻地笑了一声。
志在必得,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面对的居然是一个刚满七岁岁的孩子。
眼前突然精光暴涨,从床下刺出一柄长剑,直刺他的小腹。
李沐从未想过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亏得他轻功卓绝,抽身后跃,避过了这一剑。
眼前站着的,赫然是个孩子。
“别动我妈妈!”这孩子双目赤红,咬牙骂道。
看着眼前这个孩子,李沐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孩子并没有回应。
李沐收敛了笑容,低声对那个孩子道,“哎,娃儿,你知道,是谁杀了你妈妈吗?”
孩子怒道:“你!”
李沐:“你知道我是谁吗?”
孩子瞪着他,突然将银牙一咬,摆剑便刺,“小爷管你是谁,只知道你是我剑下的亡魂!”
李沐偏头躲过这一剑,笑道:“你的勇气倒是可佳,可惜年纪小,功力太弱,你想杀我,暂时还办不到。不过你若肯苦心修练,再过十年,我敢保证,这天下再无一人是你的对手。”
孩子拿着剑的手在微微地抖,但是没有说话。
李沐又笑了一下,“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可以带你走,我养着你,教你功夫,再给你找好老师,十年之后,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杀我,怎么样?”
孩子把牙一咬,再刺挺而刺。
李沐摇头,二指直接伸出,夹住剑尖。
孩子没控制好力度,一下摔在地上。
李沐看了看这把剑,精刚制成,的确是把好剑,只是只寸小些,对于孩子来说,确实足够了。
他并没有折断这把剑。
他将剑再次递给那个孩子。
“站起来。”李沐对这个孩子说,“从现在开始,你已是个男人,一个男人是不能坐在地上和别人说话的。”
孩子看了他一眼,眼眶有些发红。
但他并没有流泪。
“这剑我不要了。”
“为什么?”李沐扬眉。
孩子拨开他的手,趁机借力,从地上站起来,道:“因为这剑曾被你夺去。”
李沐看着他。
“因为这剑曾被你夺去,它现在属于你,我已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是不可以使用不属于自己的剑的。”
李你笑道:“那要是我把这把剑送给你呢?”
孩子摇头:“那也不行。”
李沐疑感:“为什么?”
孩子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因为,就算你把这把剑送给我,它仍旧是属于你的,可是如果那样我就一定会用这把剑取走你的性命……”
孩子不再说了,因为李沐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把玩着剑柄,笑道:“好孩子,那么,既然这把剑现在是属于我的,我想知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孩子:“弹冠。”声音清脆。
“为什么?”
孩子走上前,并没有答话。
李沐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仍配合地放低剑柄。
孩子屈起食指,在身上轻弹一下。
如有龙吟。
剑身在这一弹之下,竟然颤动起来,有如帽翅颤抖,剑身上射的月光顿时充盈整个房间。
何等坚,何等韧!
直到此刻,李亦方才意识到,手中的这把剑,竟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就是与上古时期的巨阙,鱼肠相比,恐怕也不会落了下风。
李沐方庆幸,刚才自己没有一时兴起去折断这把剑,否则,这剑一弹之力,足矣斩断自己整条膀臂。
李沐转念一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据他所了解陆解财为了培养这个孩子,可谓是下足了功夫,教陆小公子的师傅,无有一个不是誉满江的侠客剑客,这些人教出来的弟子,即使年龄尚小,也不可能……刚才被他夹住的那一剑,看似来势动汹,其实和直接送进他手里,没有任何区别。
小小年纪,心极竟然如此须深沉!假若再有十年,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若是常人,思及此处,必不免感到心胆俱寒。
可李沐并没有。
这十年以来,为了复仇,他所受的苦难,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生死转瞬,他不知已经历了多少,这些时刻,他尚且不放在心上,更何况是十年之后的生死。
李沐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笑得连站也站不住。
孩子一直冷眼看着他,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李沐抚掌道,“好剑!好孩子,陆家的少年,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
孩子笑起来:“我以为你一开始就会问这个问题。”
李沐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
孩子仍笑:“陆振衣,七岁。”
“陆振衣,陆振衣……好名字,真是好名字!”李沐轻轻地将这名字念过几遍,突然道,“可真是好名字,谁给你取的?李轻瓷对不对?”
他客意加重了那个“李”字。
陆振衣摇头道:“不是,这名字是我妈妈取的,我的名字,这把剑的名字,全都是我妈妈取的。她的确叫作轻瓷,可是不姓李,却姓陆。”
李沐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
但他仍在强笑。
“如果你不想笑,你可以不笑,这里并没有人用剑逼着你,让你笑。”陆振衣突然道。
李沐看着他:“你可以猜一猜,我叫什么名字。”
陆振衣当然猜不出来,李沐自然也知道他猜不出来。
他只是想告许眼前这个孩子。
“我叫李沐,木子李、水木沐。李沐”他轻道,“我的名字,也是我妈取的。她的名字也叫作轻瓷,不过不姓陆,却姓李。”
仿佛是对背叛家庭的母亲的一种审判。
可惜,陆振衣并不了解其中的意味。
“你叫李沐?”陆振衣道。
“是”,李沐点头。
“李沐,李沐……好名字,真是好名字。”陆振衣挑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真是好名字,可惜……我记不住!”
李沐脸色骤变。
陆振衣已撕开前,露出独属于孩子的,光洁而稚嫩的胸膛。
“写在这里。”陆振衣惨然道。
李沐:“可是这里并没有笔。
“就用你手中的剑。”陆振衣挺起胸膛,看向李沐的神情中,竟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傲然。
李沐莫明地感到一阵胆寒。
纵横江湖,无人匹敌的夜疾风,在面对这样一个手无才铁的孩提时,竟会感到胆寒。
这样的事,若说到江湖上去,恐怕没有人会想信。
可这样的事,却又的的确确,是真实发生的。
李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习惯于用微笑掩饰自己的失态。
所以他就笑。
“这剑很锋利。”
陆振衣点头。
“所以,只要我有一个不小心,这柄锋利的剑就会贯穿你的胸膛。”李沐看着他,轻轻勾起唇角,“到那个时候,你也就没有记住这个名字的必要了。”
他认为陆振衣会害怕。
毕竟,任何一个人,在面对摆在眼前的,死去的威胁时,都会害怕。
可陆振衣并没有。
陆振衣只是摇头,“你不会不小心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敌人。”
“我杀我的敌人,这岂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我手中并没有武器。”
“你怎知我不会杀没有武器的敌人?”
“因为你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杀我。”
李沐注视着他,突然笑道:“你在信任你的敌人?”
“不。”陆振衣同样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信任的,是我的兄长。”
兄长?
他为什么称李沐为兄长?
这个倔强的孩子,是否已经在精神的强压下失去了理智?
还是说,他已发现了某些鲜为人知的密秘?
李沐的脸色,已经变得死人般灰白。可他的手仍旧很稳,剑尖没有丝毫的颤抖,若是天山派的清虚大师在这里,他就会看出,李沐的这一手功夫,以不变应万,任泰山崩于前自岿然不动,是出自纯正的西域魔宫!
这十年来,这个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当今天下,拥有这一手功夫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无论是谁,碰上这样的魔头,恐怕都会敢到心胆俱寒。在这样诡谲的武功面前,任何人都没有十足的胜算。
可李沐却知道,现在的自己,哪怕是遇上三岁的童子,也丝毫没有胜算。
因为他的心已乱。
欲要成魔,必先湮灭人心,拼除杂念,七情六欲一概全无。所谓魔宫,修得正是无情之道。
这一声“兄长”是否唤起了他对遥远的,有关于家庭的回忆,抑或是重申了母亲背叛家庭所带来的痛苦?
这些,陆振衣自然不会知道。
李沐的心中,第一次有了仇恨以外的,其它的情绪,他第一次应对如此复杂的情感。
心已乱,情已动,魔宫的功夫,自然无法使用得出。
但他早已学会了独自承担,仿佛凶猛的野兽,寻找最阴暗的山洞将伤口隐藏,匿在黑暗中把每一个过路者打量,随时准备亮出獠牙,再次为自己而战。
他只是冷笑:“你叫我什么?”
陆振衣仍旧直视他的眼睛。
他突然发现,这双眼睛异常的清澈明亮,是他这十年以来,从未见过的。
几乎有这么一个瞬间,让他忘记了眼前这个孩子的心机是何等的深沉。
“我叫你兄长。”
他已经全部知道了。
这是他那双澄彻明亮的眼睛告诉李沐的。
可他是从何而知?
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沐不知道。
那毕竟只是一双眼睛。
无论如何澄彻灵动,毕竟是不会说话。
李沐也没有打算问。
因为他发现一件事:在这个时候,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且无效的,尤其是在这个孩子面前。
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内心的想法,或许可以用语言来掩饰,但却一定会通过眼神被表现。
陆振衣心机深沉,他早已领会,可这样一个人所表现出的眼神,却是那样清纯而又无害。
怒目的金钢心存善念,鬼怪的笑颜却能摄人魂魄。
眼前这个孩子,比他想象之中,要可怕得多。
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他。
李沐突然有些后悔,刚才自己没有一剑刺死这个孩童,省得与他废话。
“如果你想杀我的话,现在非但不迟,反而还更加方便。”陆振衣突然道。
李沐本在神游,却突然叫这一声拉了回来,他再次低下头,注视着陆振衣。
他仍旧没有说任何话。
剑光起,血花溅。
那宝剑划破皮肉的声音,竟是那样流畅。
皮肉已然划破,鲜血却还未来得及涌出,这不仅是宝剑的锋利,更是特剑者对掌中利刃的精准把控和超高技艺。
鲜血涌出,是陆振衣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