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庄在景德镇郊外,全庄上下种满桃花,淺红淡粉好不艳丽,每年三四月份便是江湖人士争相拜访的一处地方。庄主别名桃娘,容貌出众,风姿绚丽,又有江南第一绣娘之称,尤擅绣桃花,兼之酿得一手好酒,故虽已是徐娘之龄,仍惹得不少人追捧。她虽不懂武功却颇有智慧,庄子里养了不少庄客,不求什么名头,但自保已是有余,闲时做做刺绣生意,桃花庄的绣品俨然成了千金难求的珍宝。
不过说到底,桃花庄在江南,而巫媚却显然是在往北走。
童玖不知她目的地是哪里,不过他并不介意,只是隔了半里路遥遥地跟着她,巫媚任他跟着,却并不搭理他。
她一改婚宴上和平素现身时华丽张扬的风格,只着一件素色长衫,荆钗布裙,斗笠遮面,走在小路上,倒像个不起眼的乡野村妇。
两人策马疾行,绕过州城,也不朝村子里去。白日赶路,夜晚便在树下合衣休憩,餐风饮露,衣上尽是长途跋涉的落拓浮尘。
行到万河边上,清澈的溪水横在眼前,巫媚翻身下马,让疲惫的马儿自行吃草喝水歇整,自己则摘了斗笠,在河边洗脸。
童玖见她如此,也下马将缰绳栓在近旁的树上,对着河水里两人的倒影微微出神。
忽然传来惊叫,两人内力深厚,眼力耳力极好,都察觉到万河对岸不远处四道气息。童玖眸色一深,正沉吟是否要上前查看,身旁倩影已掠出,索性收了折扇跟上去。
其中三人正将另一人围在当中拳打脚踢,地上那人两鬓斑白,看似没有武功,此刻他口中不断发出呻吟声,似受了重伤。
巫媚眉头一蹙,袖中三根银针飞出,正中百会穴,那三人动作一滞,大惊道,“你是谁?”
她不作声,看过去,斗笠下平淡的眼神让他们心中一颤,却仍色厉内荏地叫道,“我们是领了周老爷的命令,你不要阻拦,不会有好下场。”
“滚。”她声音冰冷,语气不善。
那三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身后半死不活的老者,心中不肯,却深知面前是惹不得的人物,只好硬着头皮抱拳道,“姑娘既然执意插手,我等也无甚好说,就此告辞。”转身前却牢牢地盯了巫媚一阵,似要将她模样记住。
见那三人走远,巫媚伸手将地上人扶起,老者一阵剧烈地咳嗽后,扶着树直起身子,“姑娘救我一命,我实在无以为报。”
“无妨。”
童玖走到老者身前,“你怎么会被人追杀?”
那老者却不看他,只用见到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斗笠遮面的巫媚,“小老儿名叫邱李,是西面数里邱家庄的人,家妻早逝,身边只有个十六岁的女儿,闺名叫邱云。前些日子小云儿去集市采买,被那周老爷看上了,强行带回去做了小妾,我舍不得,他便派家丁要将我活活打死,”他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深深揖下去,“女侠还请救救我那可怜的小云儿……”
“她现在何处?”
童玖略有些诧异地偏头瞧她,以这人的江湖名声,他实在想不通她为何会有此问。可,她偏偏问了,他也偏偏觉得合理不过。
“她就在往东五里的周员外府……”
巫媚将老人扶上马,老人已受重伤,难以坐起,只有俯身在马背上,她对马儿耳语几句,轻轻一拍,这有灵性的马儿便抬起四蹄,带着人往医馆方向去了。
没了马,她提起裙摆,走到童玖面前,拔下发簪,伸出一只莹白的手。
童玖瞧了两眼,那根簪子似玉非玉、似金非金,一看便是上品,她意图明显,要用此簪换他的马,童玖愈发好奇,江湖上盛传她蛇蝎心肠,却不想她也会为救人舍此重宝。
童玖牵紧了缰绳,“这马与我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恕我不能让给你。”
巫媚一听此话,立刻收起发簪转身便走,童玖跟在她身后,“不过我可以与你同骑。”
巫媚仍不答话,只像是没听见,径自走自己的路。童玖翻身上马踱步到她跟前,“我这可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你再不来,怕是……”
他说话如此直白,巫媚狠狠瞪他一眼,却还是搭上他的手腕。
两人一马行不过半里,便见草丛里四散躺着三具尸首,俱是双眼凸出面露青色,童玖下马探脉,随即眸光一闪,果然是中毒身亡。
他扭头看向马上的巫媚,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仿佛那三人的性命不值一提。
童玖叹了口气,回到马上,“走吧,若今日没遇见你,死的就该是那位老者了。”
铺着红锦被的床上,身着喜服的少女正在奋力挣扎,她的衣衫已被撕开,勉强遮住身体,露出的肌肤上满是青紫痕迹,连脖颈间也有掐痕。她奋力想要爬下床,却被同样身着喜服的男人抓住,那男人头发已有些发白,他身材魁梧、肩膀宽阔,同青涩娇小的少女看上去格格不入,他宽阔的手掌拽着少女的脚踝将她拖回床上,厉声道,“你还想跑!”
少女稚嫩的脸上显出几抹悲哀和祈求的神色,“周老爷,您放过我吧。”
“哼,老爷我瞧你有几分颜色,纳你为妾是你天大的福分,你再不识抬举,我便将你爹丢出去喂狗!”他举起大手,重重掴在少女脸上,少女头颅一歪,嘴角渗出血丝,眼神已有些涣散。
“这才乖嘛,你把老爷我伺候好了,老爷自然不会亏待你。”他双眼一眯,正要倾身压在少女身上。
突然,破风声传来,雕花的木门颤巍巍地倒在地上,长袍广袖的身影逆光而立,冰冷的气息充斥周身。
屋内一片狼藉,当中的桌椅东倒西歪,床上被褥凌乱,周老爷回过头来,富态的脸上满是狰狞,“你是什么人!敢闯我的府邸!”
身影缓步走进室内,瞧见他身后那张双目紧闭、血泪交织的惨白小脸,她缓缓开口,“放开她。”
这一声如惊雷,将本已晕厥的少女唤醒,一瞧见她,那双清秀隽美的眼又亮起来,“姐姐救我!”
周兴和的脸上青筋毕露,喝道,“来人!把这女人给我赶出去!”
没有动静。
他又喊了一声,门外仍然安静,他的门客家丁不知在做什么,竟然一个也没有出现,他心中有些打鼓,站直了身子,就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走进院中,向他作了一揖,“周员外,久仰久仰。”
“你认得我?”周兴和见他有些陌生,并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这位公子。
童玖打开折扇,轻笑道,“自然是不认得,过了今日,也没有认得的必要了。”
周兴和嘴角抽动两下,愤怒已经盖过了疑惑,他深吸口气,沉声道,“你二人现在滚出去,我可以不计较今天的事。”
“你不计较?”巫媚的声音冰寒刺骨,“我却要计较。”
周兴和的耐心已到了极点,他能在这一带作威作福,仰仗的不只是银钱,还有一身好武艺,他从兵架上取下素不离身的丈六长槊,配着他人高马大的外形,也有几分唬人的意思。
只可惜,他面对的是巫媚。
她袖中有百十种毒,她的剑和水袖更是防不胜防,槊是重兵器,讲究大开大合,巫媚的剑却似蛇一般,缠着他的槊步步收紧,几招间已将他持槊的双手划得鲜血直流,周兴和大喝一声,长槊横扫而出,想要将巫媚薄剑打落,那剑却猛地一折,贴着槊柄向上,刺进了周兴和眉心。
周府富甲一方,养了许多家丁门客,但自巫媚登门,他们便四散而去,偶有些衷心护主的,也已倒在巫媚的迷魂针下,周兴和院里养了十二房小妾,见他死了,竟无一个愿来为他收尸。
一场大闹过后,周宅里剩下的只有被缰绳拴着走不脱的许多好马,巫媚牵来一匹,将换过衣衫的邱云扶上去。
邱云乖巧地跟着走,一路上,她全副身心都放在最前方的巫媚身上,几次张口欲言又咽下,令跟在最后的童玖好生好奇。
三人行至邱家村,邱老儿已从医馆回来,得见返家的女儿,顿时老泪纵横。
眼见人已送到,巫媚转身要走,少女忽然从父亲手中挣出,追着她叫道,“月姐姐!”
巫媚停下脚步,少女追到她身侧,神色有些小心翼翼,“你不认得云儿了吗?”
长剑出鞘,横在少女颈间,“你已到家,休再多言。”
“我不信你会杀我。”少女固执地追上来,小鹿一样的眼睛里闪过慌乱和坚定。
巫媚眉头一皱,手腕微沉,邱云颈间血丝便渗了出来,“我不认识你,不想死就闭嘴。”
“云儿不怕死,”邱云仿佛下定决心,仰起下巴,她半张脸微微肿起,一双眼却牢牢地看着她,“不管是你是不是月姐姐,云儿都感谢你救命之恩。”
巫媚收剑向外走,邱云的声音慢慢传来,“有一天你要是遇见月姐姐,请你转告她,不论何时,云儿都会在这里等她前来相见。”
邱云不会骑马,为照顾她,去程骑得缓慢。但从邱家庄出来,巫媚便不顾一切策马疾驰,童玖跟着奔出几里,在大路间偶遇许多官兵,他们本想避开,为首的轿子却正好停在他们身前,轿中人撩起门帘,露出一张头戴纱帽、蓄着长须的中年男人的脸。
“两位且慢,”男人高呼道,“看两位如此匆忙,不知可曾路过七里外的周员外府?”
看他衣着打扮,童玖略一抱拳,“阁下可是此地县令?”
“正是正是,”中年男人捋捋胡须,“周员外府发生灭门惨案,本官刚从那里过来,忧心得很,不知两位可能提供些许线索?”他狭小的眼中射出精光,来回在童玖和巫媚身上打量。
巫媚仍以斗笠遮面,闻言冷哼一声,“无耻之徒,冒充官兵。”
童玖有些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身形微胖、穿着官袍的轿中人,那人被戳穿,也不在意,笑道,“姑娘好眼力。”
童玖这下反应过来,“莫非是官老爷罗腾?”
罗腾捋着胡须说道,“我与那周兴和也算朋友一场,他惨死,我不能不问,不知两位可否提供些线索?”
巫媚冷声道,“你最好不问。”
“哦?”罗腾双眼一眯,“莫非,阁下曾在周员外府血案现场?”
“再多言,我便连你一起杀了。”
“真是狂妄,”罗腾嘴上不客气,心里却打鼓,周兴和的武功平平,但这女子能几招内便取他性命,想来自己也绝非敌手。可杀不了这女子,他还能找不到其他人么,“我听闻周老弟近日新纳一房小妾,却不知那小妾现在何处?我老弟之死,少不得与她关系匪……”
话音未落,一柄无柄薄刃割断他喉咙插进了身后的轿板上,罗腾双目圆睁,两手捂着咽喉发出咯咯的吞咽之声,血从他的指缝流出来,很快便湿透长袍。
仆从吓了一跳,将抬着的轿子一丢,罗腾的尸体歪倒于地,做官兵打扮的一干随从骚乱起来,想走,却又惧怕于她。
巫媚的声音冷得像冰,“尔等可以滚了,今日之事若有人敢说出去,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