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邱家庄回到原先歇脚处,天色已经变暗,巫媚的马儿已返程,乖巧地等在原处,巫媚扯过缰绳拴在树上,随即爱怜地轻抚马头。童玖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虽然她平时也不说话,可今天的沉默里却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走过去,将自己的马与她拴在一处。
“月姐姐?”
巫媚抬头瞅他一眼。
童玖轻笑,“天色昏暗不宜赶路,干脆歇着吧。”
她转过去,伸手拿过马上的包裹,翻出一块饼,靠在树下自顾自吃了起来。
童玖蹲在她身前,笑吟吟地看着她,“我的干粮没了,分我点?”
巫媚将自己的干粮掰了一半,递给他,见他接过送进嘴里,讥嘲地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
童玖显然注意到她的眼神,毫不介意笑笑,“我相信你,你没必要下毒。”
两人靠在树上睡觉,巫媚侧身背对着童玖,看起来睡得很沉却极警觉。
四月夜里冷,即使树叶茂密,遮得住身子,两人也都有内力护体,童玖还是不放心,夜半他从梦中惊醒,拿出一件衣服,正要给身边的人盖上,却对上一双眼睛。
“怎么不睡?”森森月光下,漆黑的瞳孔泛出冷冽的光。
“难道想我抱着你睡?”他调笑道,说着略微倾身向前。
她身子一侧,拉开距离,匕首已顶在他胸口。
“好吧,我只是怕你冷,放心,这件衣服是新的,我还没有穿过。”他将手中衣袍展开,她肩膀一颤,却没有避开,任由那件长衫落在她肩头,然后又转过身闭上眼睛。
后半夜过得极快,再睁眼时天色已然泛白,巫媚率先起身,对着干净的河水洗了把脸,一言不发地策马而去。
童玖在她身后醒来,收起落在地上的衣服,也驾马追上前去。
“还未用过早饭,有些饿,不如先寻个地方填饱肚子再赶路。”
“唔,”巫媚不答话,他又自己接下去道,“不过我对此地不熟,你可知何处有店家?”
“前方三十里内,没有。”
他眸光一闪,又笑起来,“你终于说话了。”
“我不是哑巴。”
“只是不搭理我。”
她偏头扫他一眼,“没必要。”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跟着你?”
“不知道,”顿了顿,又道,“不想知道。”
“还真是绝情,”他状若委屈地眨了眨眼睛,“要是我说,喜堂上我对你一见钟情呢?”
这下她连看他一眼也懒得看了。
日夜兼程行了数十里,便是再好的马也受不住,为此,他们只得尚未入夜便早早宿在路边客栈里。
临近渊州,客栈也不像之前那么落魄,童玖去柜台要客房,巫媚戴着面纱站在他身后,倒像个刚出嫁的小媳妇儿。人往来多处,为免麻烦,她自进客栈便一言不发。
童玖掏出一锭银子,“两间上房。”
掌柜的看见整锭银子眼睛都直了,忙道,“好咧,”抬眼看到他又疑惑道,“两位不住一起?”
童玖转身笑笑,“她气我前些日子冷落了她,不愿与我同住,我也没办法啊。”话是对掌柜说的,眼睛却牢牢盯着她沉默的侧脸。
掌柜的一脸恍然,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客官只管放心,令夫人看上去不像无理取闹的人,多说些好话哄哄便是。”
一旁小二已经带着笑走了过来,“两位楼上请。”
夜里童玖翻来覆去睡不着,虽说客栈的床很硬、被子很薄、窗外风又很大,但这并不是他睡不着的原因。
白日里掌柜的疑惑明显取悦了他,以至于这时候嘴角仍垂不下来,他发现自己很乐意被别人认为与她有关,这是以前和冯月、梁巧儿、陆清歌、方瑜在一起时都不会有的感觉。
难道真是一见钟情了?
他摸摸胸口,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而在他隔壁的房间,巫媚坐在桌前,映着窗外惨淡的月色,正在纸上疾书。
「略有耽搁,三日内必回,万请,安其命。」
一只鸽子从窗户里钻出来,她将纸条塞进鸽子脚上的竹筒里,信鸽拍拍翅膀又从窗户飞走了。
做完这些,她仍然没有半点睡意,只好望着窗纸上摇曳的树枝怔怔出神。
天刚蒙蒙亮,巫媚打开门,一身蓝衣的俊美男人已靠着栏杆等她了,听见开门声,他转过头来笑意盈盈,“早,饿了吗?”
她仿若未闻,错过他。
童玖追上去,“我打听过了,这家店早上有一道兴隆包味道不错,要不要试试?”
她径直往门外走去。
他扯住她衣袖往自己身边轻轻拽了下,“跟我说句话,不要一直沉默。”
她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要去蓟州。”
“那也得吃过早饭再去。”
“我不饿。”
“我饿了,你陪我吃。”
“我没要你跟我一起。”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就等我一下。”近乎耍赖的语气。
她低着头,“不,我要去蓟州。”
“好吧,”童玖放开手,转身招呼小堂的掌柜。
她牵了马从堂前过,童玖已追上来,将提着的小包袱朝她手里一塞,“店里的兴隆包,路上的干粮。”
她垂眸避开了他的手,“我不要。”
“我想吃,我的包袱太多放不下了,你帮我装一下。”
她抬头看了眼那匹空荡荡分明什么都没有的白马,默许了他的借口。
四蹄飞扬,童玖明显感觉到巫媚的焦急,骑速比昨天快了近一倍,可即便如此,渊州离蓟州也有一百多里,绝不是一两天就能赶到的。
蓟州钱家是当今天下三大富户之一,握着近半个天下的书帛生意,与江北风家的关系暧昧不明。更让钱家出名的是他们这一代的一对嫡系兄妹,钱采桑和钱采薇。哥哥风流倜傥潇洒人物,抚琴弄剑兼之经商有道,妹妹花容月貌诗才出众,更是嫁与当朝靖王爷为妻,钱家显赫一时。
而她此行多半是冲着钱家藏品里的‘孟娘’去的。
孟娘是四大疗伤圣物里唯一有固本培元效果的。
先是秋远又是孟娘,到底是谁中了毒,竟让巫媚这样大动干戈,童玖眼神暗了暗,不管是谁,他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天黑得很快,夜间行路难以辨清方向,到子时,不过走出三五里,进入一片郁郁葱葱的槐树林,巫媚下了马,把缰绳栓在树上。
然后她坐下来,靠着树干开始睡觉。
童玖绕着她转了两圈,确定她没有要睁开眼睛的迹象后,也下了马。
槐树粗壮,需得两个人环抱,自然也足够两个人倚靠,等他栓了马转过身,发现她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他勾起嘴角,挨着她的肩膀坐下,她动了动,没有躲开。
也许是美人在侧的感觉出奇得好,他睡得特别踏实,醒来以后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他一惊起身,她一袭黑裙正站在晨光里背对着他。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慢慢转过身,额前的刘海放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没有血色的薄唇紧紧抿着,白得透明的鼻翼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绒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沉沉地看着他,他眼神很好,几乎能数清楚睫毛的数量。
“如果我有杀心,你早就死了。”
他眨眨眼睛收回神,“所以你没有杀心。”
“你睡了三个时辰。”她转回头看着原先的方向。
“你在等我?”
她的嘴唇抿得更紧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带我去蓟州。”
她的马只是良驹,比不过童玖坐下那一匹宝马能日行千里,而在周员外府耽搁半日后,她的时间显然已经不多。
美人邀约怎能拒绝,童玖率先上马,向巫媚伸出手,她却好像没有看见那只手,径自抓着缰绳坐到他身后。
她竭力拉开距离,尽量不碰到童玖的后背,但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还是让她全身僵硬,忍不住攥紧了袖子里的匕首。
察觉到她的动作,童玖向后靠了靠,身体之间的间隙瞬间被抹掉,他回头,同巫媚近得呼吸可闻,“我的后背都露给你了,你还是不信我?”
“你不怕我偷袭你?”
“你会吗?”
他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