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加鞭赶到燕云只用了三日,期间又有传信来说巫媚还未离开,稍稍放心的同时又紧紧一夹马腹,催着关雎快些、再快些。
到燕云时犹觉得恍惚,想到自己一听到她的消息便如此急不可待,饶是童玖一向自认脸皮厚度无人能敌,也觉得羞惭。
将缰绳解了,交给早就等在一旁的小厮,童玖摸摸鼻子,径自走进花月楼。
花月楼算是燕云最负盛名的地方,名字虽然花柳气浓了些,但的确只是间背景‘干净’的茶楼,楼里大师傅的手艺堪称一绝,经他手的一壶茶在楼里是千金难求,出了这个楼更是求也没有。可惜大师傅一日只煮三壶,今日没有了只能等明日,王候将相来了也没用。
二楼有雅间,皆以花石环绕遮挡旁人视线,阁内又是书画装饰几方盆景点缀其间,倒也风雅,不同人眼里的最佳方位不同,而童玖最喜欢的则是临街那间。
刚走入其间,原本坐在窗前锦衣打扮的俊秀青年便连忙站起。
“少……”
“毋需多言。”
青年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当即面带浅笑,拱手道,“童公子。”
童玖回了一礼,临窗而座,“虽然不是为此而来,不过既然来了,你就说说罢。”
“好,”青年略一思忖,“今年营业六个月,一切太平,账房算过,比去年这时候多收入两百金铢。只是前些日子常家少爷来闹过一次,要大师傅额外给他煮茶,梁掌柜出面赶回去了。”
“估计这常少爷是又看上了哪家附庸风雅的小姐罢。”童玖自顾自沏了一盏茶送至唇边,茶未沾唇先闻其香,“好茶,大师傅的手艺愈发精妙了,”随即又笑道,“不知哪日,我若是受佳人嘱托,大师傅肯不肯给我煮茶。”
“童公子自然是不同的。”
“我倒希望能在某人眼里不同些。”语带三分希冀。
余光捕捉到街市上一个红衣身影,童玖猛地站起,对面青年一惊,叫他,“童公子?”
童玖猛然回神,拿起桌上的折扇就要出门,临了想起什么又回头,“这几日我自有打算,你们只当我未来过,若父亲问起,说我不在便可。”
说罢不待那青年呼喊,急急下楼去了。
花月楼前的长街上,红衣女子站在一个首饰摊前怔怔出神,她掌心是一根样式再简单不过的银簪,可眼里看的,却分明不是那个簪子。
她看得太久了,对一旁摊贩的滔滔不绝置若罔闻,连童玖走到她身后也没有察觉。
童玖低头理了理身上的墨蓝长袍,清清嗓子叫她。
“雪。”
一语惊醒梦中人,仿佛刚才的怔仲只是旁人眼里的一个幻象,她回过头来冲他明艳艳地笑,“童公子。”
和先前一般无二的风情万种,双瞳含水,可他分明觉得那笑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更美艳,更诱惑,更嘲弄,也更疏远。
他忽而觉得愤怒,伸手拽住她水袖便往一旁深巷里去,直到探究的目光尽数消失后才停下。
“童公子怎么如此急切?”身后的女子掩唇轻笑,声音娇媚。
“别这样对我笑!”童玖眼里闪过一丝痛惜,“比起这副表情我宁愿看你冷冰冰的样子!”
“是吗?”巫媚娇声道,脸上笑容愈发浓郁,“可是,我就乐意这样笑呢,”她慢慢湊近童玖,带着香气的呼吸落在他耳旁,“童公子莫非是看不惯?”
童玖扯下她手腕,一把将她推在墙上,“别用你对待那些人的态度对待我!”
“可对我来说,你也只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可你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巫媚也是名字,江湖人人皆知,童公子凭什么认为你是特别的?”
“蓟州城外一别,我以为我们已经不一样了,”他伸手一指巷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以为我们至少和他们不同!”
“呵,他们不过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我们,你是恣意潇洒的童少侠,我是人人鄙夷的巫媚,自然不同。”
“你问我要不要跟你去桃花庄,这难道不是真心?”
“哈哈,我可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从我口中说出的话,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怎么当真了呢?
浓浓的挫败感盘桓在心底挥之不去,童玖深深看了一眼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转身往巷口走去。
他身后,红衣的女子垂首收了笑,黑发散落遮了半张脸,她沉默着往反方向走去,如墨长发下,红裙似血。
五月廿九,残月皎白,有细雨落下。
益州城西五十里外的榕树林里,剑气惊起枝叶旋舞,林子里那棵需十人环抱的大树见证了一场厮杀。
四名短衫打扮的男子表情狠厉,将一名中年男子围在中间,若有好事者在此地定能一眼认出,那四人使的是十数年前被灭门的莫家的功夫,而被围攻的,赫然是青爪鹰段成。
年纪最小的少年脸上写着不加掩饰的愤怒,“段狗,九年前你杀我全家,今日我便要你为他们偿命!”
被骂者却不以为意,反而斥道,“天真!你们真以为就凭这几人便能将我留下?”说罢便不顾另外三人,以手成钩纵身向少年扑去,少年见此虽惊,但仍坚定地将剑横在身前,一幅同归于尽的模样,最年长那人连忙变招,舍身将少年扯出,包围圈瞬间溃散,段成又原地腾挪,让另两人招式落空,一合后毫不恋战,施展轻功落在稍远的一棵树上。
“如何?现在还以为你们能留下我吗?”
瞧见树下四人面色青白不定,段成复又大笑,“九年前我一时大意竟漏了你这小嵬子,今日便补回来吧!”
倏然一支袖箭破风而来,穿透狞笑者的身体,带着血丝钉在了三丈开外的一颗树干上。
段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志得意满的笑还挂在唇边,然而那箭上淬了奇毒,他流出的血瞬间变成黑色,仅仅是捂住自己的胸膛,便耗完了他最后的力气,下一息他沉默地栽下去,连带那棵插着箭的树,也迅速发黄萎败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几人不由心底发寒,然后他们也不是凡俗之辈,震惊过后便迅速反应过来,背靠背围成一圈四下打量,为首者大呵一声,“谁?”
“呵呵呵呵。”一串柔腻的笑声夹在风里,忽远忽近。
“是哪位侠士出手相助,可否出来一见,让我等聊表谢意?”
衣袂翻飞声落在他们头顶,几人抬头,俱是一惊。
“巫媚! ”
满弧的月下,红影立在一株老树的虬枝上,比月色更惑人的唇,比夜色更冰冷的脸,未挽的发飘散在夜风中,额间泣血的朱砂恍惚了树下张望者的眼。
为首者肃容,恭敬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此人哪里得罪了姑娘?”
“我巫媚杀人,什么时候有过理由么?”
“江湖传闻姑娘武艺高强,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呵,客套话就不必了,”红衣女子眼角微微挑起,似有笑意,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 “给尔等十息时间滚出我的视线,否则别怪我箭下不留人。”
“好大的口气!”年纪最小的最是气盛。
“四儿!”为首者厉呵,又连忙对树上的巫媚作揖,“冒犯姑娘了,我等这就离开。”
说罢各自施展轻功向林外急急掠去。
远远听到那男子斥责的声音,“四儿你傻了?那巫媚是什么手段什么心肠,看到她万万不可挑衅,保命才是要紧!”
鸟儿扇着翅膀没入黑色的树影间,密林重重,耳边除了远处雀鸟的啼鸣一无所闻。
“童公子,你又跟了我一十三日。”
树下转出一个锦衣蓝裳的俊美男子,描金扇紧紧攥在手里,白玉的吊坠中央镂空雕作一个玖字。
巫媚抚唇轻笑,墨玉雕成的眼眸里不复方才的冰冷,满满都是挑逗,“若是为了春宵一度,直说便是,童公子生得如此风流潇洒,小女子未必不会答应。”
然而他的目光始终盯在树下尸体化作的一滩黑血上。
“鸽血红,好手段。”
女子浑不在意地偏了偏头,目光停留在沉默看着她的男子漂亮的眉眼上,“你看不惯?”
她双眉一挑,“你看得惯怎样看不惯又怎样?我向来如此。怎么,童公子之前听少了我杀人的手段吗?”
“你与此人何仇?”
“与你何干?”
“邱家庄那次你杀周兴和和罗腾,是他们恃强凌弱在先。可现在你杀段成,却似乎毫无理由,”半晌,童玖才缓缓开口,“也许我应该阻止你。”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墨里泛蓝的眼睛亮得骇人。
巫媚跳下树,缓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