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名叫关雎,是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即便载着两个人,速度也未减慢丝毫,第二日黄昏,两人便已进入蓟州,落脚在城西的缘来客栈。
蓟州城近来不太平静,城内戒严,任何人住宿都要严查。
巫媚黑纱遮面,化名孟钰,付了一锭银子要订一间上房。
她出示了身份文牒,掌柜的拿过来,打量两眼,还要细看,童玖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柜台上,“掌柜的,我也要一间上房。”
掌柜的眼睛瞬间亮起,赶忙将巫媚的文牒还回,拿走了那锭金子。
当夜,一只灰色信鸽飞进窗子,是秦客的传信,说当曰桃花庄聚了近半个江湖看热闹的人,而约定之时众人气势汹汹往十里亭去时,只见亭内一白衣女子信手而立,眉目噙笑,仪态大方,而庄鸿则是神情激动。
那女子自然就是关尔岚了,信末秦客又大加赞叹,那位关小姐多么多么天人之姿,与庄鸿简直天造地设。
童玖失笑,将白纸投入一旁尚未燃尽的烛灯里。
缘来客栈是回廊式结构,当中庭院露天,而童玖的客房竟正好与巫媚遥遥相对,还真是合了这客栈的名字。
天刚泛黑时,童玖出了房间,到了前厅就看见一身黑裙的巫媚,独自一人坐在二楼的角落里,面前摆着几样精致小食。热闹嘈乱的大堂里,她未遮掩面貌,美丽的脸庞一览无余,周遭食客不住地用狎昵的目光打量她,有人窃窃私语后已站起身,向她所在方向走去。
童玖快步走到她身侧,含笑拱手,“孟姑娘,不知在下可有荣幸与姑娘共用一桌?”
巫媚抬头冷冷看他一眼,算是默许。
童玖衣着华丽,态度超然,已站起来的食客顿在原地,他落座前目光扫过整个大堂,食客们收了心思,默默转回头。
童玖照着巫媚的食谱也要了几样小食,伙计走后,他展开折扇,笑道,“姑娘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外面闹哄哄地满世界寻人,只怕没人想得到姑娘正在此处悠闲。”
“童公子说笑,我不过一介村妇,为何要寻我?”
童玖忽然倾身向前,瞧着她垂落脸侧的长发,“这么说倒是我认错人了?”
她不闪不避,似乎也不在意自己正被他人注视。
童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心头一颤,拉远了些距离,“当日姑娘分明说了要往桃花庄去凑个热闹,却不知怎的,又出现在此地?”
从外人的角度看,二人此刻的姿态已是再暧昧不过,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仍是冰凉凉的,“腿是我自己的,莫非我要去何处,还需先与童公子报备?”
“在下绝非此意,只是好奇罢了。”
她略一侧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公子雅兴了。”说着整个人向后平移半尺,正好隔开与他的距离,起身就要离去。
童玖也不阻拦,微笑着坐直了身子,只是在她将要离桌时,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不知孟姑娘,可真是孟姑娘?”
“童公子的不知可真多。”她说完这句便不再停留,身后童玖看着她的背影,低下头若有所思。
十里亭约定后不过一日,远在蜀中的庄家本宅严密防护的秋远被盗,庄老爷子大怒双倍悬赏巫媚,甚至传闻,庄老爷子准备去金陵,向佟家求助,消息传遍江湖,又是无数血雨腥风。
童玖用过早饭后,第一次敲开了巫媚的房门,衣衫如墨的女子面无表情地开了门,见是他,径自回屋梳洗去了,童玖跟着关了门,立在桌旁,噙着笑看她,也不说话。
“童公子何事?”
“来贺喜。”
“何喜?”
“得秋远之喜。”
“我未去过庄家。”
“哦,那孟姑娘可知是谁惹得庄老爷子如此怒气?”
“童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好吧,不知孟姑娘准备何时取孟娘?”
巫媚拨水的手顿了顿,漠然道,“今晚。”
她如此直白,倒让童玖略感诧异,“孟姑娘不怕我从中阻扰?”
“做得到,就来。”
平静的一句话,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童玖目光闪烁,半响之后讪笑着摸了摸鼻子,“美人相邀,实不能拒,今夜在下一定奉陪。”
三更天时,一黑影跃进了寂静的钱家后院,不消一刻钟后,钱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黑影从侧门遛出,斗笠已落,月光下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苍白的脸,钱采桑跃众而出紧追不舍,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远处的深巷里,童玖悄然跟上,在东城楼下遇上了原路返回的钱采桑,再翻过城门,便看见立在阴影里的巫媚。
两人对视一眼,施展轻功往城处去,离蓟州城十里处,槐树下拴了一匹孤零零的黑马,一看便是善跑的好马。显然巫媚早有准备,她走上前,拍了拍马头。
“看样子在下又要说句恭喜了。”
“嗯。”
“不过有一个问题在下实在是不解,钱少主分明已经追上了姑娘,又为何……”
“他欠我个人情。”
“姑娘还真是交友广泛。”
巫媚不答,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平静地看着他。
“今夜我要启程去桃花庄,还跟吗?”
“不了,在下还有事,便在此祝姑娘一路顺风了。”
巫媚点点头,打马转身。
“喂,”他又突然出声叫她,“你叫什么?下次不一定还能叫孟姑娘了,总不能叫巫姑娘吧。”
“巫媚。”
“不好不好,我可不想和那群粗鄙之人一样无礼。”
“雪。”
马蹄声渐渐去了,佳人已远。
孟娘被窃一事很快流传出去,不过钱采桑并未说出巫媚的名字,只说有一黑衣小贼夜半翻墙,行为不轨,并着令各地钱家分号下人严查不怠,甚至连靖王爷也过问了一番,问是否需要朝廷相助,被钱采桑以江湖事江湖了为由婉拒了。
风风火火一个多月,巫媚像是消失了一样再未出现,庄家的悬赏没能兑现出去,庄老爷子似乎被绊住了脚,没能去往金陵佟家。钱家追的小贼也没有下落,所有追查由明转暗,至少表面上又是一片太平。
但这段时间对童玖来说可不太平,他着人查过巫媚,竟然一点眉目都没有,没有惯用兵器,武功看不出深浅,轻功看不出流派,她那一身制毒的本领也跟近百年来的用毒高手联系不上,江湖内更是无人知道其真实姓名。五年之前悄无声息,仿佛凭空出现,世人不知其真姓名便以巫媚称她,巫字说她一身邪气似妖似鬼,媚字赞她颜色却又含了几分轻贬淫靡之意,这称呼,已算是侮辱之言了。
然而她似毫不在意,秀剑门门主袁飞、薛家二爷薛凯、狂刀客林肆、阙刀门门主林阙、庞家二爷庞正雄、独臂刀冯金侠、天云手韦云来……这些人亦正亦邪,有男有女,各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却尽数惨死于她手中,忻州官道旁杀药美人水玲珑的一十七刀更是引起江湖震动。她这般我行我素神出鬼没,手段残忍令人不寒而栗,兼之总是突然出现,闹得江湖上沸沸扬扬一阵子,又迅速消声匿迹,让人无迹可寻。
这个人,真是隐秘到了极点。
一身织锦袍的男子摆弄着手里十二骨折扇上的白玉吊坠,浓密的睫毛轻垂着,遮住一双墨里透蓝的淡然眼眸,浅粉的薄唇抿在一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思间,一只白鸽从窗外飞了进来,左脚上绑着个沉木雕花的竹漆小筒。
一旁立着的小厮取出小筒里的字条,童玖伸手接过,一抹笑就怎么也控制不住地从眼底流出,衬得那张白皙的脸愈发俊美,随手放在桌上的白纸黑字上赫然写着七个小字。
「巫媚现身燕云外」
“涸泽,去,把关雎牵出来。”
“少爷,您又要去哪?”小厮立时一惊。
“出去转转,父亲要是问起,就说我去京城看表姐了,叫他不要找我。”
“可是,可是……”涸泽大急,“每次您走两三个月的时候都是这么说啊。”
“这样啊,那这次你就说方瑜表妹邀我去洛阳赏牡丹。”说着就要出门。
“少爷少爷,牡丹花期都过了啊,”小厮连拉带拽地拖住他,“而且您能这么跟老爷说,我可怎么说啊,少爷您可怜可怜我吧,每次您偷溜受罚的都是我啊。”
“好吧,那我留张字条。你呢,就拿着我的玉佩去京城给表姐送封信,我不回来你也不回来总不至于受罚了吧。”
“少爷您想得真周到。”涸泽一脸快哭了的表情。
“我这次出门是办正事的,要是成了你就有少夫人了懂吗?”童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哦哦哦,那这次是,哪家小姐?”
“呵,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童玖摸摸下巴笑得意味不明。
侍候了他近二十年的涸泽瞬间就明白了,这次是真的动心了,只是看样子,他家少爷还没真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