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不是陡然发生的。

    这个过程比纪明霜想象得更加短暂，也更加漫长。

    靳尤白根本没明白状况，她被保护得很好，从未经历这样的事，她既害怕，又惊慌，只能把林然当做救命稻草，紧紧地跟在林然的身后。

    她对已经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只是想活下去。

    两人都走不快，林然是受了重伤，而靳尤白是太过虚弱，她的身体越来越沉，眼前越来越黑，脚步也越发虚浮，幸亏这里离火场远，温度不算高，看不到明火，烟也没多少，要不然，这两个人压根没办法从二楼走到一楼。

    林然没有说话，一直都沉默着。

    尽管纪明霜很了解他，但她仍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也很难想象他此刻的心情。

    他明明知道，靳尤白随时都会发生异变，他很快就会失去生命。

    没有受伤的时候，他都无法与‘那个东西’抗衡，更何况他现在受了重伤，现在连走路都很勉强了。

    如果异变再次发生，他根本没办法存活。

    虽然大礼堂是最近的出口，但后门的门把手已经很烫了，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

    卫生间那边的安全出口是被锁着的，如果穿过大礼堂后方的大礼堂休息厅，能抵达另一边的安全出口，今天的礼仪队就是从那里入场的，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生路了。

    如果继续走下去的话，他的确可以离开火场，成功逃生。

    当然，前提是他能够继续走下去的话。

    很可惜，异变已经发生了。

    首先是黑雾开始弥漫，这种黑雾的产生也伴随着体感温度的降低，当然，实际上，温度并没有降低，黑雾影响的是人对周围真实环境的感知。

    而后，靳尤白手臂的颜色逐渐变深，她只顾着低头走路，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异常，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里太黑，而她的状态又太差。

    最后，她整个人的模样都变了，就像死去多时一样，阴冷而僵硬，青黑色的血管也非常明显，当从集的乌色印迹蔓延到她的脸上之后，林然似有所感，止住了脚步，靳尤白问，“你、你怎么了，你还能走吗？”

    她的声音嘶哑且低沉，她自己都没预料到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后，她也意识到，她的情况明显不对劲，但她自己也说不出话了。

    林然转身，看到靳尤白睁着双眼，仰面倒下，摔倒在地……好吧，其实并没有完全倒下，她的小腿及以下还是站在地面上的，但她的头部已经着地。

    林然也已站不住了，他靠着墙壁，勉强支撑着身体，看着靳尤白用手撑地，倒立起来，而后歪着头看他，她的瞳孔张大到极致，给她带来强烈的非人感，她脸上带着笑，朝他‘走’了过来。

    林然后退一步，退到一扇门前，他摸到了门把手，不是烫的，似是松了口气。

    这里太黑，纪明霜看不清楚，但她记得，这个房间的旁边就是大礼堂的控制室，所以这里是……声闸？

    声闸是隔绝声音用的房间，空间不算大，结构较狭长，前后各有一扇门，且并不相对，一扇通往大礼堂休息厅，也就是林然所在的位置，另一扇通往大礼堂的后方，要知道，起火点是大礼堂的主席台，而大礼堂正在燃烧。

    声闸的天花板和墙壁都是吸音材料，要知道，常见的吸音材料不阻燃，且防火性能差，所以这里是非常危险的。这里之所以没有着火，是因为这里的隔音门是工业级别，非常厚重，暂时阻隔了火势。

    林然打开门，直接摔了进去，而‘那个东西’，也在一步一步地靠近。

    黑雾渐浓。

    靳尤白转过身体，翻身，又站起来，凑到了林然的面前，他看上去已经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既然如此，就不需要再费力气，和它一起接近的还有黑雾，于是，纪明霜再次听到了那些声音。

    哀嚎、嘶吼、尖叫、哭泣、怒骂、诅咒、痛呼、呜咽……

    无数的负面情感汇集于此，纪明霜根本没办法靠近，她手心的护身符开始发亮发烫，表明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危险了，她只能站在被护身符定义为安全距离的位置观望。

    “你已经跑不掉了……”纪明霜听到它说。

    纪明霜怀疑自己听错了，它明明是怨魂和怨气的集合体，但它居然会说话？

    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但就目前而言，这也并不算是一件好事，纪明霜大致推测过它的由来，应该是跟纪父书房档案里的‘齐氏旧宅男童溺水案——离奇消失的黑雾之谜’有关，虽然那份档案已经被纪父带走，但那份档案的简介还在，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但信息量却很大。

    在它现世之前，就害了很多人，齐宅无人生还；在它现世之后，也害了不少人，而且是无差别害人。它不在乎轮回，不在乎因果，也不在乎被害者是有罪还是无辜，它是有怨气的，而且久久不散，难以平息。

    早在那时，纪明霜就知道，虽然‘这个东西’也是曾经也是人，但最好不要预设对方有任何的人性，这样才更容易活下来。

    而现在，它居然说话了，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会说话的僵尸，虽然能够交流，但也照样吃人，反而更加惊悚。

    林然说话了，嗓音嘶哑，“我在等……”

    它发出一声短促而愉快的笑声，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隐隐的哀恸，“呵……”

    林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门外。

    纪明霜知道他在等什么。

    就在之前，靳尤白恢复了神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而且是外校的学生，并不知道出口在哪，如果林然想排除来自她的威胁，从而救下纪明霜，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他甚至可以直接把她带到死路，和她同归于尽，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这的确是目前唯一的生路，虽然林然受了重伤，纪明霜的情况也未知，但他并不想断绝她的生路。

    但她仍是非常危险的存在，于是他来到了这里。

    如果那几个学生救下了纪明霜，必然会经过这里，所以他要等。如果纪明霜成功脱困，那他就会放过她，一般情况下，如果是在灾难中发生的灵异现象，在灾难结束之后，灵异现象也会跟着消失，在这之后，也许她以后能得到机缘，保下性命，也说不定呢。

    但如果她对纪明霜仍有威胁，那他就会关闭这扇门，并打开通往大礼堂的另一扇门，火焰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吞噬一切，等到那时，无论是他，还是靳尤白，都会被烧死在这里。

    黑雾能够影响人的心智，阻止人的行动，如果是别人，就算有再强的意志力，终究是无法抵抗黑雾的侵蚀，但林然是不一样的。

    他被林母从外公外婆身边带走，又和纪明霜成为邻居，是纪父一手促成的。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命格，那个人是纪父的老道士师父的忘年交，至于到底是什么命格，那人只说天机不可泄露，林然的命格极为特殊，理论上，他的一生应该平安顺意，如登春台的，就算遇到坎坷，也能逢凶化吉，但实际上，因为各种原因，情况并非如此。

    纪父尝试过很多办法，这只是其中之一，他当时已经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他也不想干这种缺德事，但是为了爱人，为了女儿，他别无选择。

    所以，在‘那个东西’的眼里，得到林然比杀掉林然更有价值，对它来说，杀掉一个人可太简单了，它从来都没有手软过，哪怕只是一个误入齐宅的小男孩，但是，想要驱散一个人的灵魂，交换一个人的命格，可没有那么容易。

    ‘那个东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关系，反正我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不是你……”

    见它转身就要离开，林然用尽全力，直直地撞过去，在黑雾的保护下，靳尤白毫发无伤，但林然的目标并不在此，他的伤口仍在流血，温热而新鲜的血让‘那个东西’短暂地失去力量，而在此之前，林然已经被它重重地摔回地上，林然闷哼一声，便没有了声音，连呼吸都微弱，靳尤白缓缓坐回地上，静静地看着林然的脸。

    林然几乎看不清了，但他却不愿闭上双眼，也是在这时，他看到‘那个东西’眼里的情感，他看到‘那个东西’的脸上流露出类似于人类的感情。

    但它并没有动容，也没有恻然，它的眼里是无边的怨恨与忿怒，林然觉得，如果它有心脏的话，那它的心脏已经变成了一团火焰，灼烧着它，困囿着它，让它心旌摇曳，神魂撩乱，不得安息。

    林然已经爬不起来了，他想，无论如何，再坚持一会儿，然而，他已经做不到了……

    就在这时，靳尤白恢复了意识，她诧然失色，正跟林然说着什么，但林然已经听不清了，他看到，那道黑色的影子正在脱离靳尤白的身体，向着门外流去，林然伸手去够，却触碰不到，在黑暗中，他说了些什么，但靳尤白没听清。

    看到那道黑影停顿了一下，林然又定定地重复了一遍。

    “我、我还是没听清，呜呜，我带你出去吧。”靳尤白想把林然拉起来，但林然只是看着虚空，靳尤白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人。

    他是出现幻觉了吗？

    而林然看到了，那道黑影调转方向，流了回来。

    靳尤白没有听清，但黑影却听清了，林然说的是，“……我愿意。”

    对着不知来由的黑影说出这句话是非常危险的，林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灵魂开始逸散了。

    是的，不是因为火，不是因为烟，不是因为受伤，不是因为黑雾，甚至不是因为‘那个东西’本身，献祭一样的明言才是林然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