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
她的话音落下时,哪怕是向来稳重的灼华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萧瑟?那个已经死了的夜飞骑将军?
陆扶摇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手肘抵在微凉的窗台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灼华脸上那抹来不及完全掩去的惊讶。她懒懒一笑,语调悠悠,像是在说着一件家常事,"本宫临朝称制三年,手里攥着一张旁人不知道的底牌,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灼华听着陆扶摇的话,仍然微微睁着眼睛,仓皇直视着陆扶摇的眼睛。
直到陆扶摇微微转过头,目光投向庭院——和往来含元殿的女官不同,这位萧瑟将军更为年长。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眼角已刻上细密的纹路,鬓角亦掺杂了几星不易察觉的霜色。
灼华顺着陆扶摇的目光回看着这位只在宫中老人口中流传的先帝旧臣,还是下意识地捏紧了裙角。
“娘娘。”萧瑟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
“嗯。”把玩着王允送来的匣子,陆扶摇问道,“今日,你可看出什么不对了?”
萧瑟沉默片刻,声音依旧平稳无波,“那个裴昱,太活泛了。”
“我也觉得。你呢?灼华。”
“妾身也觉得。”灼华抬起头,目光清亮地望向陆扶摇,“虽然这宫中变故极多,但除非是邪祟上身,妾身还真的想不到有什么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
“除非……除非那裴大人打一开始的性子是装的。如今为了权势,便来试探娘娘了。如此。也能圆得过去。”
“倒是一个不错的点子。”陆扶摇说着赞同的话语,却是微微摇头。她抬起眼睛看向一直静默的萧瑟,“你觉得呢?”
“微臣愚钝,倒是觉得今日的裴昱与先前的裴昱并非是同一人。”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并未直接迎向陆扶摇,而是落在被她层层衣袖掩盖的窗台之上,“对娘娘们的性子可以扮一扮,但又有几个人能对宫人舍得费心思装扮?”
陆扶摇慵懒地撑在窗台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的手指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冰凉的台面。
她的目光有些虚浮,像是落在了萧瑟的身上,又像是在看那旁边开着的石榴树。
如萧瑟所言,对着没有几个人愿意在宫人面前没日没夜地装扮。那裴昱除了对待宫中各位娘娘恭敬,对宫人也是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哪位宫人惹来一份一丈红。这份惧,非常人能装扮,
便是这份惧是裴昱自己伪装到了骨子里,那为何今日他要撕开这层伪装,将本性暴露与她呢?难不成真的是在自荐枕席?
陆扶摇不信。那便只有一件事了。告知她昌王的婚事有动,裴太皇太后不日便要为两人赐婚。
他想搅浑这门婚事。
可又是为何?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台的尘埃上划动着,勾勒出一些无意义的曲折线条,良久,她极轻地吁出一口气,“罢了。”
“这些烂事迟早都要去查。”她站直了身体,方才那点虚浮恍惚的神色一扫而空,她笑着看着萧瑟,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彻查裴昱,连带着他身边的人都要好好地查查。”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人又往她的洛阳塞牛鬼蛇神来了。
“是。”萧瑟应下,声落人已退后一步,身形如同墨迹融入深水,转眼间便消散在殿阁的阴影深处,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殿内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可面面而立的灼华和陆扶摇皆知,方才有那么一个穿着黑衣的夜飞骑将军曾经来过。
陆扶摇独立窗前,目光沉沉,落在始终沉默垂首的灼华身上。良久,她开口,“灼华,你有什么想问的?”
灼华抬起头,唇瓣微微张启,似有千言万语想说道。日光掠过她轻颤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挣扎的阴影。她最终只是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
她重新垂下眼帘,将一切情绪妥帖地收敛于恭顺的姿态之下,仿佛方才那瞬间的欲言又止,只是陆扶摇的错觉。
“灼华,你真的很乖。”陆扶摇并没有追问她的未尽之言,只是感慨道。
“娘娘愿意将底牌告知妾身,是妾身之幸。”灼华抬起头,目光坦然迎上陆扶摇的审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每个字都落在实处,“让妾身有如今身份、能立于这含元殿内的,是娘娘您,而非早已晏驾的先帝。”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双手在身前交叠,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宫礼,“妾身必定,不会为了旧日虚名,背叛今日实恩。”
陆扶摇静静看着她,许久未曾言语。最终,她只是极轻地颔首,所有审视与考量都化入这一动作之中。
“把匣子给裴太皇太后送去吧。”陆扶摇将轻轻推向灼华,笑了笑说道,“送到了,便回来。”
灼华上前双手接过,匣子入手微沉,并不像是王允所言,里面只装着公文。
灼华眼帘微垂,后退半步。
她并未多问一句为何突然要将其献给太皇太后,亦不好奇这其中是否另藏玄机。
“快去吧。”陆扶摇倚着窗棂,言笑晏晏地朝灼华摆了摆手。阳光洒在她侧脸上,将那笑容衬得格外明媚,仿佛方才那些暗流涌动的试探与敲打都从未发生过。
捧着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灼华屈膝行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便沿着长廊快步离去。裙裾拂过洁净的地面,身影很快消失在朱红宫墙的拐角处。
深深宫墙,几多算计。
朱甍碧瓦之下,暮鼓晨钟之间。
裴太皇太后早已梳洗完毕,只着一件素软缎寝衣,斜倚在妆台前。她执起一杆螺子黛,对镜细细描画眉梢,任由那半干不干的乌发湿漉漉地耷拉在肩头,悄然洇深了浅杏色的衣料。
镜中妇人眉眼间依稀可见旧年风华,只是那风华已被岁月细细打磨。眉峰依旧勾勒得精致,却不再是像是在年少时为了取悦谁,反倒是借着镜中的人在审视着谁。
“娘娘。”肩膀上落下了双温热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地按揉着。裴太皇太后并未回头,只从镜中瞥见明空道长模糊的倒影,她微微偏头,湿发随之滑落,“梳洗干净了?”
“嗯。”明空道长轻声应着。
裴太皇太后微微侧过头,湿漉漉的发梢扫过素软的衣襟。她抬起手,轻轻抚上身旁那人的脸颊。
镜中的明空道长垂眸静立,如同殿中一尊沉默的青瓷摆件,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触碰,并无讶异,亦无退缩,仿佛早已习惯。
“如此干干净净,倒也不差。”收回手,裴太皇太后随意地捻了捻指尖,仿佛方才拂去的只是一点尘埃。
“是吗。”
明空道长依言垂下头,额前几缕未束紧的长发随之散落,乌黑的发丝轻轻扫过裴太皇太后裸露的脖颈。
“这般不会太苍老吗。”
听到明空道长的这句话,裴太皇太后只是松松地笑了一声,“宫人们不会说。”
明空道长不置可否,目光沉静地投向那面光亮的铜镜,镜中清晰地映出他卸去脂粉后略显松弛的皮肤、眼尾深刻的纹路,以及那头虽依旧浓密却难掩枯槁的青丝。
他忽然侧过头,毫无征兆地拉近了距离,温热的呼吸毫无阻隔地扑在裴太皇太后裸露的脖颈上。
这举动逾越了所有规矩礼数,近乎亵渎。
裴太皇太后并未立刻发作,也未推开。只是在那片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最脆弱的脉动时,裴太皇太后抬起手,并非推开或抗拒,而是轻轻落在了明空道长的发间。
她的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怜惜,仿佛抚摸的不是一个逾越犯上的犯人,“这次便算了。”
裴太皇太后的指尖依旧停留在他发间,语气轻缓,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纵容,仿佛在训诫一只偶尔伸出爪牙却无伤大雅的宠兽,“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明空道长并没有应答,只是直起了腰。
他看着镜中苍老的裴太皇太后。
卸去所有华饰与威仪,露出了最本真的模样——松弛的皮肤,深刻的纹路,以及那双即便在慵懒倦怠时,也难掩精明与算计的眼睛。
裴太皇太后亦从镜中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她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让眼尾的纹路更深了几分。
“过几日,昭仪的喜事还要劳烦你了。”
声音不高,却丝丝缕缕钻入耳膜,令人脊背莫名发寒。
殿内的烛光恍惚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气息吹动,猛地摇曳起来,将满室人影拉扯得光怪陆离。就在这明灭不定间,明空道长倏然站正了身子。
老嬷嬷引着灼华悄步走入内殿,几乎未发出声响。殿内烛火通明,映着裴太皇太后依旧慵懒斜倚在妆台前的侧影。她似乎对来者毫无察觉,仍漫不经心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已然十分顺滑的发尾。
“哦。”裴太皇太后侧过了脸,“你主子送来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