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下)

    她轻轻放下茶盏,“当然,若大人觉得丞相府的文书一职更贴合心意,今日之事便可当作从未发生。”

    “殿下!”周司辰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老臣……老臣愿重推紫微斗数!”

    商芷凝视着老臣花白的发髻,忽然压低声音:“九年前的重阳节,丞相公子纵马将令郎撞下马背时,曾说‘瘸犬也配谈兵’?”

    周司辰浑身一震,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

    “本宫不要你作假。”商芷将一枚铜钱按在星图的天璇位,铜钱上“永和通宝”的字样清晰可见,“只要一个秉公直断的机会。”

    老星官盯着那枚泛着青锈的铜钱——正是当年他送给幼子的开蒙礼物。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佝偻的背脊:“三日后的大朝议,钦天监会呈报‘荧惑守心’之象。”他声音嘶哑,“只是丞相若问起犬子……”

    “令郎明日便会启程前往洛府别院养病。”商芷抚平袖口褶皱,“想来洛将军定会好生照拂。”

    当周司辰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沈纤云从屏风后转出:“殿下如何知晓周家旧事?”

    商芷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腕间玉镯的裂痕在烛光下格外刺目:“这朝堂之上,终究还有风骨尚存不畏强权之人。”

    冬日的阳光稀薄地透过云层,洒在覆着薄霜的宫墙上,檐角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清冷的声响,朱漆廊柱下的积雪映着暖光。

    商芷执笔的手腕悬在宣纸上方,狼毫尖一滴墨汁将落未落。画中的雪山湖泊没有半分生气,像极了这深宫里凝固的时光。

    “殿下画了一上午了。”玉露捧着暖炉过来,将窗棂推开一条缝,“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不如去散散心?”

    商芷搁下笔,墨滴在湖心晕开一团污渍:“冬日的枯枝残荷,有什么好看。”

    兰烟正收拾颜料,闻言抿嘴一笑:“风景没有好看的,倒是有对才子佳人,值得人冒着风霜前去一观。”她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方才奴婢去取朱砂时,看见广平王殿下往梅林去了。”

    雪后的御花园银装素裹。商芷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转过假山,远远看见梅树下立着两道身影。商弦羿今日着了件朱红色蟒袍,肩头落了几瓣红梅,正低头对沈纤云说着什么。他手中拿着一封信笺,沈纤云接过去时,指尖微微发抖。

    “想不到长升的字……竟已这般工整了。”沈纤云的声音带着哽咽。她抚过信纸上的字迹,眼泪砸在“阿姐亲启”四个字上,晕开一片水痕。

    商弦羿从袖中取出帕子递过去:“沈小公子很是用功,教习先生夸他天资聪颖。”

    假山后偷看的商芷挑了挑眉。皇兄向来觉得姑娘们烦人得很,此刻竟亲自跑来安慰人了。

    “王爷大恩……”沈纤云正要行礼,被商弦羿虚扶住手臂。

    “不必如此。”他声音放得很轻,“我已将人接到京郊别院,待开春便带你去见。”顿了顿,又道,“等他再过些时日,武艺精进些,可入本王管辖的金鳞卫。”

    沈纤云猛地抬头,眼中还噙着泪:“王爷从边关军营将长升带回,已是感激不尽。又如何再奢望他加入金鳞卫。”她攥紧信纸,“家父获罪时幼弟还未满三岁,如今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声音渐低,“我只盼他平安度日,不敢再有奢望。”

    一阵寒风掠过,枝头积雪簌簌而落。商弦羿抬手挡在沈纤云发顶,深红的锦袖顿时洇开一片深色水痕:“沈大人当年含冤而死,此桩冤案,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沈家一个清白。”

    “王爷!”"沈纤云急退半步,绣鞋陷入松软的雪中。她屈膝行礼时,鬓边一支素银簪子微微晃动,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银芒,“您冒险将家弟从边关接回,已是沈家的大恩人,于公于私都希望王爷平安顺遂。”

    她声音发颤,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寒风里,“如今您初得圣眷,万不可为陈年旧案失了圣心。”

    商弦羿指尖拈起她肩上落的一片梅花:“没有万全之策,本王当然不会贸然行事。”

    跟在自己王爷身后的程安上前一步,靴底碾碎了几片落梅。他压低声音道:“沈姑娘难道还不明白?这满朝文武,唯有我家殿下能替令尊翻案。”他眼角瞥向伽蓝寺的方向,嗤笑一声,“那位周大人一早削发避世如今躲在寺庙里诵经念佛,连头都不敢露。您难道要为这样的懦夫,辜负广平王殿下的一片真心?”

    沈纤云身子晃了晃,手中的信笺被攥出深深的褶皱。她抬头时,躲在一旁的商芷清楚地看见她眼底破碎的光。

    “程安。”商弦羿突然冷声喝止,“退下。”

    程安不甘心地闭了嘴,退后时故意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刺耳的“咔嚓”声。

    商弦羿解下自己的墨狐大氅,轻轻披在沈纤云肩上:“有些事,你不必现在回答本王。”他指尖拂过她发间将落未落的梅花瓣,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等开春带你去见令弟时,你再告诉本王答案。”

    商芷躲在假山后,看着沈纤云单薄的背影在梅林里微微发抖。那件过大的墨狐氅衣裹着她,像一团化不开的夜色。她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明镜大师站在满城灯火里,对沈纤云说的那句偈语:“红尘万丈,不过执念一场。”

    “走吧,回去。”商芷低声对两个侍女道。

    “殿下,要不要喊上纤云,她一个人在那……”兰烟回头望着林中那抹身影,小声问询。

    商芷摇头,“让她自己静一静。”

    玉露捧着鎏金手炉,指尖轻轻拨弄着炉盖上的小孔,让里头的沉水香透出一缕青烟,“奴婢瞧着,纤云姑娘对广平王殿下未必无意。”她压低声音,“只是她心里装着明镜大师,这才将广平王殿下拒之门外。”

    “明镜大师?”闻言嗤笑一声,“那位削发后可是在佛前立过誓的,今生都不会还俗。要我说,广平王殿下待纤云姑娘这般用心,连她幼弟都从边关接回来了,这般深情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风过,吹得檐下的铁马叮咚作响。

    殿中碳火正旺,隔开了室外的阴寒。

    兰烟关好房门,继续道,“纤云每次去大相国寺上香,总要在大雄宝殿多待半个时辰。之前城郊军火库炸毁后,纤云救治完伤员,陪着明镜大师跪在室外的暴雨中,说要同他一起在佛像之下恕罪。”

    商芷低头看着瓶中那人折来的红梅,这世上最折磨人的,不是爱而不得,而是明知不该爱,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就像她知道江楼月满心算计,却还是会为他腹间的伤心疼;就像明镜大师明知红尘万丈,却还是会在纤云跪拜时,悄悄为她多念一段平安经。

    玉露拨弄着鎏金香炉里的灰烬,突然“啪”地合上炉盖:“奴婢真该去伽蓝寺问问那明镜大师!”她气鼓鼓地扯着帕子,“若是肯还俗入朝,咱们还能多一分助力;若是执意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她将帕子拧成一团,“就别在京城碍眼,平白耽误纤云的好姻缘!”

    商芷记得当年周砚声高中榜眼时写的《治国十策》,字迹清峻如松,父皇赞不绝口,说周家嫡子是国之栋梁。

    “世事无常。”她轻叹一声,“当年郑大人与他这位门生在朝中风头无两,如今一个归隐青城,一个遁入空门。”

    她的目光转投向窗外的残荷,“怀沛若带着郑大人的亲笔书信回来,就让他歇息一日,再送去伽蓝寺,亲手交到明镜手里。”

    兰烟捧着茶进来,闻言蹙眉:“殿下,若怀沛空手而归?”

    “那就仿一封郑大人的亲笔信。”商芷指尖轻抚过暗匣中的绢布图纸,天光透过窗棂,将纸上画着的玉萤纹路映得清晰可见。

    “去琮琳阁。”她将图纸递给兰烟,声音极轻,“让那里的师傅照这个仿制一枚。”指尖点在龙睛位置,“通体白玉,尾部要用百越进贡的翡翠。”

    兰烟接过图纸。

    商芷提笔在绽开的宣纸上写道:

    螭龙盘玉隐寒芒,半枚染血半枚霜。

    一点荧光争日月,千年冷魄寄行藏。

    萤火虽微能照夜,星辉纵淡可破苍。

    纵使蒙尘终不悔,心灯自照水云长。

    “若琮琳阁先制出玉萤。”她抬眸看向正在研墨的兰烟,“就不必等怀沛回来。”指尖在螭龙纹路上划过,“让皇兄派心腹持玉萤去伽蓝寺。”

    沈纤云捧着茶进来,闻言一顿,茶水瞬间洒出烫红了手,“砚声他性子倔强,一旦认定就绝不回头,恐怕他……”

    “周大人当年出家是对家国朝堂心如死灰。”商芷让玉露从书匣取出一卷赈灾实录,画满批注的粮册、亲手绘的灾民安置图,边角还沾着泥渍。

    沈纤云放下茶盏从袖中抽出一本棕皮册子,“昨夜奴婢整理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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