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飘满腊肉炒笋的咸香,晏新早就蹿进厨房,围着灶台打转,嘴里嚷嚷着要偷吃。外婆的笑骂声和外公锅铲的翻炒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心安。
晏清坐在沙发边缘,背挺得笔直,像是还没学会放松。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龙眼上——那是他们一起摘的,金黄的果皮上还沾着一点田埂的泥土。周围越热闹,他越显得安静,像一幅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画。
晏琳洗完手,甩着水珠走过来,故意撞了下他的肩膀:"快来帮我的忙!"
没等他反应,她已经塞给他一个大玻璃酒瓶,瓶身沉甸甸的,透着微黄的色泽。
"外婆的杨梅酒在三楼,"她冲楼梯扬了扬下巴,"你拿这个,我再去拿一个盘子。"
晏清下意识接住,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还没回神,晏琳已经转身往楼上走,拖鞋啪嗒啪嗒踩在木楼梯上,声音轻快得像在打节拍。
他顿了顿,跟上去。
三楼比楼下安静许多,路灯的光透过小窗斜斜地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照在墙角一排排玻璃酒坛上。红布封口,细麻绳扎得整齐,坛身上还用毛笔写着字——"捻子"、"桑葚"、"杨梅",墨迹早已干透,却仍透着淡淡的香气。
深红的酒液在坛中轻轻晃动,映着光,像融化的宝石。
晏琳熟门熟路地掀开其中一个,浓郁的酒香瞬间溢出来,混着杨梅的酸甜,光是闻着就让人微醺。
"外婆泡的酒可好了,"她一边往瓶里倒,一边说,"去年晏新偷喝了一口,醉得在院子里追鸡,被外公罚扫了一星期地。"
酒液汩汩流入玻璃瓶,深红色的,像凝固的晚霞。晏清站在她旁边,手里还抱着那个空瓶,安静地听她说话。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晏琳倒完酒,转头看他,忽然笑了:"别光站着呀,帮我扶着坛子。"
她伸手拉他,指尖碰到他的手腕,温度比酒还烫。晏清一怔,下意识要缩,却被她拽住:"快点,洒了外婆要骂的。"
他只好上前,笨拙地扶住酒坛。坛身冰凉,她的手指却温热,一触即分。
转头又瞄向角落里那坛捻子酒,黑褐色的酒坛看起来比别的更陈旧些。
"你吃过捻子吗?"晏琳突然指着那坛酒问,"就是山上的小野果,熟透了会紫得发黑,甜得黏手。"
晏清目光落在那坛酒上,神色依旧淡淡的,但喉结不明显地滑动了一下。
"没有。"他顿了顿,又补充,"但想试试。"
晏琳笑了:"明天早上我们去摘捻子吧……"
她顺手又拎起旁边一坛米酒,白瓷坛身沁着凉意,还没开封就能闻到甜糯的香气。
"想不想试试甜米酒。"晏琳挑眉
晏清凝视那坛酒,喉结微动:"嗯。"
楼下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晏琳却已经掀开米酒坛。甜糯的香气涌出来,她顺手抄起桌上的粗瓷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晃荡:"张嘴。"突然抬手,碗沿抵住晏清的唇。
他下意识抿了一口,温润的酒浆滑过舌尖,竟泛起奇妙的层次——初时是蒸米纯粹的甘甜,继而涌出桂花蜜的芬芳,最后喉间留下清冽的山泉余韵。睫毛颤了颤,他无意识地追着碗沿又饮一口。
"好喝吧?"晏琳笑得眼睛弯弯,"外婆用后山的泉水......"
"琳琳!"外婆的叫唤声打断了她,"酒呢?"
"来了来了!"晏琳慌忙盖好坛子,临下楼却突然转身,指尖戳了戳晏清的手背:"明天拂晓我带你去摘新鲜捻子,后山那片熟得正好——"她压低声音,"比酒甜多了。"
晏清望着她蹦跳离去的背影,唇齿间的米酒香突然混进了某种更鲜活的味道。
楼下传来晏新大喊"开饭了"的声音,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外公的笑声洪亮,穿过楼梯传上来。
晏琳抱起酒瓶,冲晏清眨眨眼:"走啦,再慢点腊肉要被晏新抢光了。"
晏清跟在她身后下楼,酒香萦绕在两人之间,沉甸甸的,像是终于有了重量。
昏黄的灯光下,一桌子菜冒着腾腾热气。竹笋炒腊肉的油星还在滋滋作响,腊肉红亮,肥瘦相间,竹笋脆嫩,裹着酱色的油光;青瓜炒蛋碧绿配金黄,蛋花蓬松,青瓜片薄得透光;酸梅鸭皮酥肉烂,深褐色的鸭皮上挂着琥珀色的梅子酱;豆角炒得翠生生的,中间夹着几片蒜瓣;排骨玉米汤盛在粗瓷盆里,汤色奶白,玉米金黄,葱花碧绿,光是看着就让人喉头滚动。
晏新早就按捺不住,筷子一伸就夹走最大的一块腊肉,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烫得他直哈气,却还含混不清地嚷着“好吃”。
外公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粗陶酒碗,他眯着眼,看着晏琳和晏清一前一后从楼梯上下来,目光在晏清手里捧着的酒坛上停留一瞬,嘴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外婆正往每个人碗里盛汤,热气氤氲中,她抬头冲两个孩子笑了笑:“快坐下,汤要趁热喝。”她盛汤的动作很稳,勺子轻轻一搅,玉米和排骨就在碗里堆出个小山包,油花浮在汤面上,像春天刚冒头的嫩黄花苞。
晏琳拉着晏清坐下,顺手给他夹了块酸梅鸭:“尝尝,外婆的拿手菜。”鸭皮酥脆,一咬下去,酸梅的酸甜和鸭肉的鲜美就在嘴里炸开,晏清低着头,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但嘴角微微抿起,是个很浅的笑。
窗外,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院子外传来的蛙鸣声混在一起。屋里,碗筷碰撞声、咀嚼声、偶尔的谈笑声,还有米酒的醇香,全都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温暖的网,把每个人都裹了进去。
"明天早上去摘捻子吧!"晏琳咬着一块酸梅鸭,突然提议,眼睛亮晶晶的。
晏新嘴里塞满腊肉,闻言立刻举手,含混不清地嚷着:"我去!我要摘一筐!"油光蹭得满手都是,筷子还悬在半空,一副生怕被落下的样子。
外公慢悠悠地啜着米酒,眼里带笑:“去后山吧,今年捻子厚,得赶早,露水没干时最甜。”他眼睛看着晏清,话却是对晏琳说的,“带个篮子,别像去年似的用衣服兜,回来全是汁。”
晏琳笑嘻嘻地应了,桌下的脚轻轻踢了踢晏清的鞋尖。晏清抬头,正对上外婆含笑的眼睛,老人家的目光温和又了然,这满桌的饭菜香,窗外的蝉鸣,还有身边人踢过来的脚尖,让他忽然觉得自己置身于另一个时空。